男子穿著淡青色長衫,柔亮黑發用白綢隨意扎成一束,由左肩垂落,俊逸風流的臉映照在豔陽裡,當真是儀表堂堂,芝蘭玉樹。
“佔了這座山頭,我們就能打造一座易守難攻的要塞。”男子指尖沾著一點茶水,在桌上簡易地畫了一幅地圖。
“這亂世當由我們來結束,朝廷已經腐朽。”男子直勾勾地望著劉三,說出驚雷一般的話。
第82章 4你是枝頭雪4
馬車往劉家村深處駛去。
秦青撩開車簾往外看。
坑坑窪窪的黃土路上遊蕩著幾個村民。若是不仔細辨別,秦青差點以為那是幾具會行走的骷髏架子。他們蠟黃的皮膚緊緊包裹著全身的骨頭,破爛的衣衫什麼都遮不住。
離得近了,一股肉體正漸漸腐壞的臭味便會順著熱風衝入車廂,令人聯想到死亡。
幾個四肢細瘦,肚大如鑼的孩童蜷縮在某戶人家的牆根下,軟得像是面條一般的脖子根本無法支撐他們的腦袋,於是隻能有氣無力地垂在胸前。
聽見馬車路過的聲音,他們拼盡全力支起脖子,用祈求的目光看過來。
天空中盤旋著一群烏鴉,粗嘎的叫聲令人心煩意亂。隻要地上的某個孩童閉上眼睛,它們就可以俯衝下來飽餐一頓,這已是最為尋常之事。
秦青壓下心中的不忍,仔細觀察。
遊蕩在外的骷髏架子,以及蜷縮在路邊等死的大肚孩子,幾乎都是婦人和女童。他們的親人不曾從哪座房屋裡跑出來,把他們帶回家給一口飯吃。
當所有人都吃不飽的時候,最先得到食物的必然是青壯年男性,然後是男童,最後是男性長者。婦人與女童都是浪費米糧的累贅。
他們或許並非自願在外面遊蕩,而是被自己的親人驅趕甚至遺棄了。
秦青抱緊996,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世道越來越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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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6正在研究劇本,提醒道:“我覺得李夙夜之所以對付你們家,主要還是為了鑄幣權。”
早就猜到的秦青:“……你真聰明,這都能想到。”
996驕傲地哼哼兩聲,說道:“我建議你主動把鑄幣權上交給朝廷,這樣才能杜絕隱患。”
秦青看著窗外的塵土漫漫和餓殍遍野,堅定說道:“皇室也有鑄幣權,但他們鑄造出來的銀錢,可曾有一個銅板用在了飽受苦難的災民身上?我是絕對不會交出鑄幣權的。別的地方我管不到,但這江北城我一定要救下。”
996用爪子拍了拍秦青的手背,沒好氣地說道:“你怎麼還是這個德性,這個要救,那個也要救,你還是先救救你自己吧!”
秦青抓住胖貓的兩隻前爪,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隻管看著就好了。”
996:“……他喵的,我不管你了!”
馬車搖搖晃晃,走走停停。
秦青一直扭臉看著窗外,細長手指懶懶地捋著胖貓,不知在想些什麼。坐在他對面的葉禮儼然成了空氣。
彼時的痴纏,都被此時的漫不經心所取代。
對斷袖分桃尤為憎惡的葉禮本該為這份疏離感到慶幸。但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假裝不經意地看秦青一眼,心裡總是縈繞著一種被忽視的憋悶和不甘。
馬車拐過兩個彎,前面出現了一座黃泥夯成的矮屋,屋檐下掛著許多皮貨,敞開的窗戶邊坐著兩個男子,一個身形修長,氣度不凡,一個壯碩如山,高大威猛,想來便是劉三與他的朋友。
秦青從車廂裡走出來,仔細看去。
而葉禮不知怎的,竟先行下車,主動半跪在車輪邊,用自己的膝蓋為秦青搭建了一座階梯。
阿牛:“……”四殿下,您是不是太拼了?
996:“……哈哈哈,李夙夜好像被你馴化了一點,秦青你真行!”
秦青這才回神,向前走了一步。葉禮的手立刻伸上來,主動握住秦青的胳膊,把人小心翼翼地扶下馬車。這樣做的時候,他竟沒有感覺到半點不適。
矮屋內,劉三與友人還在說話,神情都很輕松,仿佛在聊什麼趣事。
然而真實的情況卻絕非如此。
“前些日子,劉成被黑風寨的土匪殺死了,就為了一袋糧食。”風流俊逸的男子笑著說出這句話。
劉三也沒有露出悲戚之色,“我知曉。”
“都是落草,黑風寨那幫人肆意屠殺村民,而我們卻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家人。”
“可落草終究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我若是牽了這個頭,就得為兄弟們擔責。我擔不起。”
“田地都枯死了,朝廷還不斷徵收苛捐雜稅,過一陣子還會來抓壯丁去服徭役。我們這些壯年男丁必然逃不過,此一去三年不得返,累死在河道裡的人比比皆是,能回來的十不存一。若是不落草,生路何處去尋?你服了徭役,你的妻女留在村裡如何過活?”
俊逸男子搖頭笑了笑,漆黑眼眸裡卻滿是對這個吃人的世道的深切痛恨。
服徭役全無工錢可拿,每天能喝上一碗稀粥就算頂天了,還得時時遭受官差的鞭打。就算是劉三這樣的壯漢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活著回來。
而他的妻女在這樣的世道下必死無疑!
劉三探出頭,看了看在院子裡晾曬野菜的妻子,又看了看蹲在地上玩蚱蜢的女兒,不由咬了咬牙。
“幹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
俊逸男子輕快地笑了。
偏在此時,院外傳來一道清淺如溪的聲音:“請問劉三大哥在家嗎?”
“哎呀,有貴人上門了!”劉嫂子連忙站起身高喊,然後緊張地看了看窗戶裡面。
俊逸男子抬眸看去,瞳孔裡的微光不由凝了凝。
隻見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炎炎夏日之下,懷裡抱著一隻胖乎乎的花貓,正勾著薄唇笑望過來。他穿著一件純白長袍,外罩一層紗織薄衫,薄衫上繡滿了一片一片隨風飄零的粉色花瓣。
陽光照紅了少年妖冶稠麗的臉龐,叫他豔過了滿衫的粉花。
看見他,俊逸男子竟恍恍惚惚地以為時光已經倒流,把自己帶回了不曾遭受災難的三年前的春天。
美好的人總是能夠帶來美好的幻想。
男子定了定神,問道:“那是誰?”
劉三不曾回答,推開門迎出去,不卑不亢地行禮:“原來是小侯爺大駕光臨!”
劉嫂子一聽是小侯爺,立刻就明白了秦青的身份,連忙把女兒拉過來一起作揖。
俊逸男子拱了拱手:“小民江匪石見過小侯爺。小侯爺的到來真是令此處蓬荜生輝。”
原是泰安侯府的小侯爺,真是可惜了這副好相貌。
江匪石嘴上說的與心裡想的完全不一樣。他直起腰,看向站在秦青身後的兩個壯年男子,瞳孔不由微縮。
其中體格尤為高大的那名男子竟散發出比劉三更兇悍的氣場,手指的各處關節均留下了習武的痕跡,下盤很穩,太陽穴鼓鼓囊囊,想必是已經凝練了真氣的絕頂高手。
泰安侯府果然是底蘊深厚啊。
江匪石收回目光,繼續打量這位春花秋月一般的小侯爺。似這等的靡顏膩理,雪膚玉容,該是由多少金銀財寶供養而成?怕是連漱口的水都要添加許多清甜的蜜液才能叫他露出歡顏吧?
就連他養的貓都比村裡的孩子壯實。
江匪石看向遊蕩在院牆外的那些飢民,眼裡的笑意帶上了一絲不可查的冷嘲。
秦青呆呆地看著江匪石,忽然問道:“我們可曾見過?”這種熟悉感與遇到葉禮時一模一樣。
這張清朗如月的臉,好似許多次相逢於夢裡。
江匪石笑著搖頭,連說不曾。
秦青看了看江匪石,又轉頭去看葉禮,眸光有些渙散。
葉禮皺了皺眉,心情莫名不爽。這個名叫江匪石的男人長得極其俊美,與自己相比竟也毫不遜色,氣質還十分溫文爾雅,莫說鄉野之中很罕見,便是在朝堂之上也屬難得。
秦青看他的眼神與初見自己時一模一樣!難道秦青真的有龍陽之好,一看見俊美的男人就走不動道?
娘的!
葉禮莫名其妙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看向江匪石的眼神帶上了幾分審視。
996的內心也是震驚的。
“秦青秦青,這個江匪石是大反派,你要注意啊!”
一直晃神並來回巡視二人的秦青反倒慢慢鎮定下來。
“什麼是大反派?”
“大反派就是大壞蛋。這個江匪石是日後的起義軍首領,接連打下江北城、淮城、晉城等地,與李夙夜二分天下。他和劉三這麼熟,那劉三肯定就是他麾下的猛將劉信義了!喵了個咪的,這兩人都是土匪起家!秦青,我們這是進了土匪窩了!”
996慌得直麻爪。
秦青一下一下撫摸它的腦袋,在心裡輕緩地說道:“莫慌,看他們的樣子此時還未落草,對我們無礙的。”
996仔細看了看滿臉純良的二人,這才鎮定下來。
“小侯爺您是來……”劉三適時開口。
秦青連忙說道:“我想讓你把十裡八鄉的獵戶都召集起來,組建一支巡防隊。”
“小侯爺請屋裡說。”劉三伸出手把人邀進屋。
劉嫂子也跟進屋,翻箱倒櫃地尋找好茶葉。
“不用麻煩了,我說完就走。”秦青擺擺手,繼續言道:“侯府將為這支隊伍分發月錢,每人每月三兩銀子,外加一日兩餐,餐餐有白米飯和葷腥,管飽。若是官差來抓你們服徭役,侯府會幫你們把稅錢交上。”
聽完這些話,劉三的心已經火熱了。這些條件若是都能一一兌現,他就不用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當勞什子的土匪了!
站在堂屋門口的劉嫂子眼睛裡放出極為明亮的光,捧著茶葉罐子的手不受控制地發抖。
若是可以,誰家媳婦願意讓自己男人去當土匪?那可是殺人放火,傷天害理之事啊!
隻有江匪石還能保持平靜,笑著問道:“敢問小侯爺要我們做什麼呢?”
“你們平日裡就在各村走動,巡查巡查,尤其是山腳下和侯府附近。若是發現猛獸,你們便驅之。若是發現土匪,你們便報予侯府,侯府會派兵丁去圍剿。你們若是能夠搭把手共同剿匪,完事之後侯府還會發放額外的賞錢。若是有了傷亡,侯府會重重賠償。”
秦青直直地看著劉三,問道:“這事有些風險,不知你們願不願意出力?”
劉三垂下頭做沉吟狀。
現在有兩條路擺在他面前:一條路是落草為寇,從此帶著妻女東躲西藏,提心吊膽度日。
另一條路是堂堂正正接了侯府的差事,既可以拿到月錢吃飽飯,又可以保護鄉裡鄉親,還不用被抓去服徭役離開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