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卻一點兒也不著急。
“沒想好就慢慢想,”他柔聲說道:“隻要你願意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給你。”
上個世界早已答應了的,即使愛人始終不曾蘇醒,即使他們變得如此陌生,他也會用盡每一生每一世的時間去追尋。
互相握著的手慢慢沁出一層薄汗,貼合在一起的皮膚變得潮湿又黏膩,卻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惡心,反倒像是被磁石吸附,契合地難舍難分。
一股極甜極濃的迷香在空氣裡蔓延,那是秦青特有的味道。
葉戎崢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斷掙扎沉浮的心便在此刻安定了。
秦青握住了他的手腕,同時也握住了他快要墜入黑暗深淵的靈魂。
每一天都在自我憎惡,自我摧毀的葉戎崢,忽然之間就產生了活下去也許會變好的念頭。
“這顆玻璃珠是我小時候的玩具。”葉戎崢用沙啞的嗓音開始講述,“五歲那年,我不小心把它丟在了三樓樓梯口,卻沒能及時發現。我年僅三歲的弟弟跑過來找我玩,踩到這顆珠子,從三樓一直滾到了一樓。”
葉戎崢停頓下來,急促地喘息著。
秦青握緊了他的手腕。
秦青覺得此刻的葉戎崢就像懸掛在峭壁上的旅者,若是不給他一根繩子,他就會落入黑不見底的寒潭。
要牢牢拉著他,一絲一毫也不能松懈。
秦青把自己的左手也覆了上去,溫暖的掌心輕輕蓋住葉戎崢冰冷的手背,指腹摩挲著那些急促微跳的血管和青筋,讓它們也都一一平復下來。
葉戎崢便在如此溫柔的摩挲下,得到了最大的安撫。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眸子裡閃過追憶的痛苦。
“我害死了我弟弟。我母親目睹了這一切,聽見她悽厲的哭喊,我從房間裡跑出來,站在欄杆邊,呆呆地看著下面。下面是一大片血泊,而我弟弟躺在血泊中間。我嚇傻了,我母親指著我,一聲又一聲地咒罵。她說我是殺人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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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戎崢低下頭,嗓音已沙啞地不成樣子。
他像隻負傷的猛獸,不堪重負地喘息了好一會兒,才又自虐一般說道:“我是殺人兇手!我害死了我的親弟弟。這些年,我一直保存著這件殺人兇器就是不想讓自己忘了這件事。”
“為什麼不能忘記?這不是你的錯。”秦青冷靜地說道。
葉戎崢搖搖頭,沉默了。
秦青繼續說道:“你以為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然而我借了你的錢,消失了,這讓你意識到我是一個騙子。你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被我當成把柄用來訛詐你,甚至訛詐你整個家族?你的母親會因為我,受到更大的刺激,你的人生也會被毀掉。這就是你一定要找到我,報復我的原因?”
葉戎崢沒有抬頭,粗重的呼吸聲便是默認。
“對不起。”他用極端壓抑也極端愧疚的語氣,顫聲說道。
然後,他用力握緊秦青的手腕,仿佛害怕這個人會在得知真相的一剎那永遠消失。
秦青閉上眼睛,反反復復分析著葉戎崢所說的每一句話。
“你弟弟滾下樓梯的時候,你在自己的房間?”他問道。
“是的。”
“你怎麼知道你弟弟是因為踩了你的玻璃珠才掉下去的?”
“我媽媽告訴我的。”
“那顆玻璃珠呢?當時你有找到它嗎?”
“我沒有時間找它。我媽媽抓著我一直咒罵一直大哭,是我外公匆匆趕回來,把我弟弟送去了醫院。我在醫院裡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醫生就宣布了我弟弟的死訊。我外公在醫院的走廊裡,把這顆玻璃珠交給我,讓我牢記這個教訓。”
聽到這裡,秦青愣住了。
他微微闔眼,沉吟半晌,仿佛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
片刻後,他繼續往下問:“事發的時候,你爸爸呢?你家裡沒請保姆嗎?”
“我爸爸是上門女婿,必須拿出成績才能獲得外公的認可。那時候,我外公把一家公司交給爸爸打理,為了做出成績,我爸爸一個星期隻回來一兩次。事發前的一天,家裡的佣人全都放假了。”
“你爸爸經常不回家,你媽媽是豪門千金,理當不會做家務。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竟然同時給所有佣人放假?為什麼?”秦青無法理解。
“我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太久了。”葉戎崢痛苦地閉上眼睛。
再度回憶當時的一切,對他來說無疑是場酷刑。然而施加酷刑的人是秦青,他隻能生生忍受著。他甚至不斷逼迫自己更深更深地去追憶。
“當時報警了嗎?”秦青又問。
“報了。”
“警察怎麼說?”
“我不知道,我還很小,不會有成年人告訴我這種事。我隻知道兩天後警察就結案了,我爸爸從外地趕回來,抱著我哭了整整一夜,我媽媽闖進房間想要把我從我爸爸的懷裡搶走,掐死我。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我爸爸不得已把我送到了爺爺奶奶家,直到兩年後才被送回來。”
葉戎崢睜開赤紅的眼,直勾勾地看著秦青,慘然一笑:“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糟糕透頂的人。我從小就背負著罪孽。我是殺人兇手。你說得對,我不配得到你的喜歡,我甚至不配活著。”
沙啞的嗓音帶上了痛到極致的顫抖。
如果不曾認識秦青,他不會知道,原來自己如此渴望從深淵裡爬出來。
如果不曾認識秦青,他也不會知道,原來自己有一天會如此迫切地想要活下去!
他站在看不見盡頭的漆黑隧道裡,隧道的最深處有一個無論多麼極速的奔跑都無法觸碰的光點。
那個光點,就是秦青。
他會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力竭……
他笑得那麼苦澀,握著秦青的手卻死也不想松開,眼眸牢牢鎖定秦青的臉,像死刑犯等待最終宣判一般等待著秦青最後的決定。
會被討厭、排斥、恐懼,然後疏遠吧?
然而這些情緒,秦青都沒有。他垂著眼眸兀自愣神。
996蹲坐在他腳邊,敞開了說道:“這就是攻一的心靈創傷。他覺得他對不起他全家,更對不起死去的弟弟,所以每天都在折磨自己。他飆車,他打拳,都不是為了好玩,而是為了找死。雲思羽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弟弟,隻有跟雲思羽在一起,他才能漸漸拋掉這種負罪感。他媽媽的精神病,也是被雲思羽治好的。可以說雲思羽的出現為他們全家人帶來了希望。”
996甩著尾巴感嘆道:“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救贖的故事!”
“不,這是一個母親弑子的恐怖故事。”秦青忽然在心裡說道。
“喵?!”996驚呆了。
“你不覺得這個故事裡的某些人,反應很詭異嗎?一個母親在小兒子重傷之後不急著打120求救,反倒揪住大兒子不停咒罵。要等到自己的父親趕來才能把小兒子送去醫院,這是一個母親的正常反應嗎?她真的想救活自己的孩子嗎?”
秦青抿緊薄唇,語氣漸冷:“小兒子受了重傷,作為當時唯一在場的監護人,母親不曾自責,不曾悔恨,更不曾想辦法挽救,反倒指著站在三樓,還什麼都不知道的大兒子,口口聲聲說他是兇手,這正常嗎?就算她非要找一個人承擔責任,最該擔責的不應該是她自己嗎?”
996仔細想了想,眼睛不由瞪圓。
“玻璃珠當天沒找到,卻在第二天由外公親手交給葉戎崢,還特意強調,讓葉戎崢不要忘記自己是殺死弟弟的兇手。這正常嗎?這像不像是一種洗腦?如果我是孩子的親人,我恨不得找最專業的心理治療師,徹底洗去孩子的記憶。我怎麼可能用如此殘忍的方式讓他銘記這段痛苦,讓他負罪一輩子,讓他自暴自棄?這與親手毀掉他有什麼區別?”
996的大腦袋已經不能思考了。它張開嘴,一下一下抽著涼氣。
“外公這麼做是為什麼?他把一個孩子推出去,面對警察的審訊和法律的審判,他在保護誰?有誰會比他的外孫更重要?”秦青用極致冰冷的語氣在心裡問。
答案已不言自明。除了親生女兒,還有誰會比外孫更重要?
“假,假的吧!你又在編故事吧?”996不敢相信這個荒謬的結論。
母親殺了小兒子,然後讓大兒子背黑鍋,這也太冷血,太變態了!
“世界上哪裡會有這種母親!我不相信!”996連連搖頭。
然而它話音剛落,葉戎崢的手機就響了,一個視訊電話打了過來,屏幕上顯現出“母親”二字。
葉戎崢開始顫抖,開始冒冷汗,開始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後慢慢松開了秦青的手。這個視訊電話就像索魂的惡鬼,足以把他整個兒吞噬。
但他無路可逃,也不能逃,因為這是他的罪!
“媽媽。”電話接通了,他沙啞地喊了一聲。
“你在哪兒?你快回來!”電話裡傳來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坐在茶幾對面的秦青站起來,走到葉戎崢身旁,彎腰看去。
一個滿臉憔悴的中年男人正疲憊不堪地揉著太陽穴。忽然,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他身後冒出來,瘦骨嶙峋的臉猛然湊到攝像頭前,像一張放大了的鬼面。
她死死瞪著葉戎崢,尖叫道:“你把小雨還給我!你這個殺人兇手!小雨呢?小雨被你弄到哪兒去了?你是不是把他殺了?你這個魔鬼!我要用火燒死你!我要殺了你給小雨報仇!”
女人歇斯底裡地咆哮著,蹦跳著,發了瘋地撕扯自己的頭發。
中年男人連忙起身把她抱住,一邊吻她的臉頰和額頭,一邊溫言細語地安慰。這就是葉戎崢的父親。即使妻子已經瘋了,他還是愛她。
“你快回來,你媽媽需要你!”中年男人背對攝像頭站著,用力抱緊自己的妻子,冰冷而又強硬地下令。
“我馬上回來。”葉戎崢掛斷了電話,轉頭看向秦青,顫動的眼瞳裡連淚光都已消失,隻餘下一片死寂。
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絕望。
“你不喜歡我是對的。”葉戎崢拿上手機,又用微顫的手抓住那顆玻璃珠,狼狽而又蹣跚地朝門口走去。
來這一趟,本是了祈求愛。然而說出真相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配得到愛。
秦青坐在沙發上,並不曾追上去挽留。
葉戎崢回頭看了一眼。
暖黃的燈光下,自己戀慕的人顯得那麼靜謐怡然,妖冶的臉龐像一朵緩緩綻放的純白優曇,美好地叫人不敢多看。他是如此潔淨,而自己早已沾滿了罪惡的泥濘。
“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以後不要再聯系了。”葉戎崢彎腰穿鞋,砂礫般粗糙的嗓音裡隱藏著一絲絕望的哽咽。
秦青還是坐在沙發上不動。
鞋子總是套不進去,動作急切了幾分便會搖搖晃晃地摔倒。葉戎崢連忙用手扶住一旁的牆壁,樣子狼狽極了。
粗重的喘息聲裡夾雜著野獸負傷後特有的低沉鼻音。他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親手剖開自己腐爛的胸腔,把早已化成膿水的心髒捧出來,展示給最在乎的人看,這種難堪與自傷會把靈魂都撕裂……
過了今天,他會用更瘋狂的舉動來殺死自己。
漆黑盡頭的這個光點,他永永遠遠都追不到了。
葉戎崢死死埋著頭,不敢讓秦青看見自己紅透的雙眼。
秦青就在這時幽幽開口:“你媽媽好像不是很需要你的樣子。她恨你,你回去之後她隻會更瘋狂吧?”
葉戎崢愣了愣,然後才啞聲說道:“不,她需要我。看見我,她可以廝打,可以唾罵,可以詛咒,可以撲咬。她的仇恨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我不在她身邊,她會發很久的瘋,還會傷害自己。我若是回去了,她很快就能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