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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車的引擎聲沒入黑夜。
巷道幽深,路燈的燈泡蒙了厚厚一層灰,有飛蛾來回撲閃,在青石板上投下巨大無比的影。
秦崢站在燈下,抽了口煙,口鼻中立刻湧入煙草燃燒的氣味,滲入肺腑,凝重濃烈。須臾,白煙呼出,他漆黑的眸波瀾不興,掐了煙頭,轉身回小酒館。
館子裡龍蛇混雜,大廳裡醉倒一片,滿臉通紅的赤膊大漢們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麼,吵鬧喧嚷。
他們坐包間,環境比外頭好那麼點兒。但場子本不高檔,包間也隻圖個清淨,中等裝修,唯一可看的也就頭頂那盞偏古色的陶瓷燈。
今晚的飯局是蔣成業組的,參與的人都是秦崢軍校時的戰友。
桌上擺了小菜和滷拼,白酒瓶子倒一地,三五個都喝高了。一方臉男人眼睛打懸,看見秦崢後咧嘴笑,吆喝道:“崢哥,媳婦兒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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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落,一桌子醉鬼開始起哄。
“崢哥不夠意思啊,老蔣說咱小嫂子賊漂亮,也不讓兄弟幾個見見。”
“老三,藏著掖著的,看不起我們呢?”
“就是就是……”
秦崢沒理,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滿上。
當年高考完入學,他們住八人間,按年齡大小給排了個序。
張凱含混說:“老三,你走了這麼長時間,不得罰一杯啊?咱哥兒幾個……”
話沒說完,秦崢一杯白的已經見底,然後拿火機點煙,眼皮都沒抬一下。
幾人一怔,呼喝道:“夠意思!崢哥,這杯咱陪!”玻璃杯子乒乓相撞,氣氛融洽。
既然是敘舊,少不了就要憶當年。
王雄年紀最小,酒量也最差,二兩黃湯下肚,腦子基本上就已暈乎了。他搖搖晃晃站起身,說:“崢、崢哥,你酒量什麼時候變這麼好了?上軍校那會兒聚個餐,我記得你三杯就倒啊……看來這些年的槍子兒沒白吃……”
蔣成業一巴掌拍過去,“小王八,你說的那是你自個兒。”
王雄大罵:“別叫老子王八……信不信老子揍你?”
程偉明大笑,“這孫子還和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拿拳頭揍人……”打個酒嗝,又說:“那會咱宿舍經常打得烏煙瘴氣,崢哥是室長,隔三差五就被喊去談話,說什麼要建設文明寢室……”
張凱抱著酒瓶子嗤:“老三幹架比誰都狠,咱們上梁不正下梁歪,文明個屁。”
身旁幾人罵罵咧咧地說話,秦崢垂著頭,喝酒吃菜,極少參與,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在軍校時各項成績都拔尖,一身傲骨,桀骜不馴,然而畢業之後進了部隊,一晃已八年,當初心比天高的少年意氣早被打磨得沉穩剛硬。
此時,除秦崢外,蔣成業是桌上唯一還算清醒的。
他稍微湊近了點兒,說:“崢哥,心情不好?”
秦崢不吭聲,煙拿開,酒沒停過。
蔣成業眉頭皺起,略遲疑,語氣帶著試探:“……您又想起安國了吧。”
酒杯又空。
蔣成業替他把酒倒滿。
秦崢勾嘴角,笑容寡淡無味:“這杯敬他。”話音落地,拿杯的右手微微一斜,酒液哗哗傾灑在地。
蔣成業沉默須臾,也把酒倒在了地上,臉色凝重。
陳安國,蘭城軍區特種大隊二營四連士兵,小他們四屆,是他們的同校師弟。2014年的一次金三角任務中,陳安國因公殉職,壯烈犧牲,年僅22歲。
蔣成業也摸出根煙塞嘴裡,點著,低頭沉聲說,“三年了。崢哥,這道坎兒,真該過去了。”
秦崢不做聲,臉色淡淡的,隨意往椅背上一靠,鼻腔裡呼出濃煙。
眼前的世界暈開,變成蒼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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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裡一旦揣上事,時間便變得格外漫長。
餘兮兮一夜無眠,輾轉反側,次日起床,眼圈兒黑得像隻熊貓。
她向來愛美,這麼重的黑眼圈自然難以忍受,隻好拿出BB霜遮瑕膏,對著鏡子裡三層外三層地畫皮。
周易在旁邊喝咖啡,打趣兒似的口吻:“怎麼,失眠了?”
餘兮兮不理她。
周易又說:“因為秦崢?”
她這頭正在勾眼線,手一抖,軟筆頭劃了出去,在眼皮上染開一團黑。周易將她的動作收入眼底,篤悠悠扔來幾個字:“看來讓我說中了啊。”
餘兮兮拿棉籤蘸了點兒化妝水,邊擦邊無奈道:“我說大姐,您能不能讓我專心致志地化個妝?”
周易陰陽怪氣:“喲,承認那位軍哥哥讓你分心了?”
“……”她咬咬嘴唇唇,暗罵自己說話不經大腦,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正色說:“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開我和秦崢的玩笑。”
周易卻不打算輕易放過她,身子靠近了點兒,“可是我覺得,你最近有點奇怪。”
聞言,餘兮兮下意識地抬眼看鏡子。
裡面是一張很漂亮的臉,五官美豔,輪廓溫柔,能駕馭很多風格的妝容。她打量鏡子裡的自己,狐疑,並未覺得有何不同。於是摸了下臉,“什麼奇怪?”
周易性子直,一貫有什麼就說什麼,於是直接道:“你和秦崢不對勁。”
“……”餘兮兮眸光一跳,別過頭繼續抹腮紅,很平淡的語氣,仿佛興趣缺缺:“是麼?哪裡不對勁。”
“這段時間,你對他似乎太不友好了。”
“有麼?”
“有。”
餘兮兮滯了下,轉過頭來:“我以前對他很友好麼?”
周易說,“至少表面上是。”
餘兮兮微抿唇,那種煩躁的感覺又隱隱從心底升了上來。
她對那個男人的態度有轉變,這是事實——在過去的多年中,“秦崢”這個名字一直遙遠而陌生,從未對她的生活造成實質性影響。
於她而言,他隻是一年最多見面一次的陌生人,甚至算不上朋友,自然友好客氣。
可現在,那個人毫無徵兆地回來了,她的生活,仿佛也在隨之脫軌……
正走神想事情,又聽周易的聲音傳來,道:“對了,上回你不是跟那個首長提了解除婚約的事兒麼?他怎麼說?”
餘兮兮放下眼線筆,嘆氣:“他不同意。”
周易詫異,“不同意?你知道原因麼?”
餘兮兮心口一緊。
短短須臾,她腦中已自動回放無數畫面,男人的氣息流轉在她耳垂和頸窩位置,親昵曖昧;他咬她的耳環,輕微顫.慄從耳垂直達全身神經;他說,“我想要你……”
她臉上微熱,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往臉蛋上遮掩似的掃腮紅,說:“大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結婚吧。”
周易將咖啡杯放桌上,手指敲桌面,“那你現在是什麼想法?”
她默幾秒,答道:“和以前一樣的想法啊。”
話音落地,邊兒上的好友卻笑出一聲。
她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周易:“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稍頓幾秒鍾,接著道:“你不是一直說自己喜歡有男人味的款麼?我覺得秦首長完全是你喜歡的類型,兮兮,你怎麼就對他不來電呢?”
餘兮兮被問住,支吾幾秒才說:“誰說他是我喜歡的類型。”
“哪兒不符合要求?”
“……他不像個好人。”
“他對你做什麼壞事兒了?”
餘兮兮輕咬唇瓣,聲音很小:“壞透了。”
周易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
“你到底為什麼排斥他?”
這句話聽在她耳朵裡,仿佛嗡嗡有回音。
晨光熹微,窗外有風在吹,遮住太陽的薄雲散開,瀉入一室暖光。餘兮兮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粉餅盒紋路。
或許說“排斥”過了點,具體為何抵觸,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隻是有關那人,她從小聽得太多,潛意識裡便覺得遙遠。兩個人,走著截然不同的路,處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自然會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另一頭,周易看熱鬧不嫌事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建議:“依我看,反正你現在單身,又沒喜歡的人,幹脆和那軍哥哥交往一下試試。人家一門心思跟你結婚,沒準兒是早看上你了呢?”
餘兮兮心跳亂了瞬,清了清嗓子:“胡說八道,他才見過我幾次?”說完伸手在化妝包裡摸口紅,半天沒找到,這才想起那管色號被她放在包裡。
隨後站起身,伸手把昨晚背的單肩包拎過來,拉開拉鏈。
好巧不巧,那個牛皮信封掉了出來。
她眸光閃了閃。
周易彎腰,先她一步撿起信,疑惑:“這什麼東西?”
“一份人情,”她說,“秦崢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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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無浪中,兩天過去。
周一早上七點,餘兮兮被手機鬧鍾從床上催了起來,洗漱換衣吃早餐,然後驅車前往赡養基地。
和上回一樣,老遠便聽見犬吠聲聲。
隻是這次有了敲門磚,她沒像上回一樣被哨兵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