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的資料被整理好以後遞交到海蒂的手上,開始如同公司挑選員工一般進行篩選。
她在過去幾年裡已經把文本化辦公的行為習慣滲透到了方方面面裡,帶著阿塔蘭蒂用更高的效率來處理問題。
而阿塔蘭蒂和其他後輩又在不斷地培養更多類似人才,讓這個新的政府也充滿了活力與幹勁。
海蒂原本想挑選的,是有足夠出海經驗的老船長和老水手。
他們可以不識大字,連名字都需要書記官幫忙轉述,但應該有對自然環境的出色判斷能力。
可在她翻簡歷的時候 ,有一個熟悉的名字忽然露了出來。
——克裡斯託弗·哥倫布,來自熱那亞。
冷靜,海蒂。她對自己說道。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了。
如今的哥倫布正值三十餘歲的盛年,而且對這位新晉的女王頗為尊敬。
他雖然隻在附近幾個海灣有過航行記錄,但也對遠徵熱情滿滿。
海蒂不加猶豫的把他招入了隊列之中,以至於讓其他的下屬都有些茫然。
這裡面有些老水手拋過的船錨都比他穿過的鞋多,為什麼要選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男人?
列奧納多本來想多問一句,可他看見了她臉上狡黠的笑容——然後瞬間了然於心。
她肯定又碰見哪本書上的人物跑出來了。
說到這件事,列奧納多一度對這個世界的真實產生過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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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蒂攤牌的那天,他想要一個人出去冷靜一會兒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竟然是五百年歷史裡的某一個角色。
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如果被告知說‘你會成為一個時代的傳奇’,又或者‘我在五百年後讀過你的手稿’,都是荒謬又怪誕的事情。
而且海蒂還看過好幾幅他現在根本沒有畫過的作品。
聽起來自己就好像是個幽靈。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事情吸引走了——比如怎樣才可以去五百年後。
海蒂如今和他有固定的睡前故事環節,基本上都是互相講述彼此世界裡的某些事物。
達芬奇會給她講有關託斯卡納的古老歷史,而她則和他解釋手機是種什麼東西。
有那麼幾次,達芬奇甚至考慮過死亡——如果靠它就可以離開這個時間段的話。
他當然不會貿然做這種荒唐的選擇,至少在有愛人和牽掛的時候不會。
在一切準備就緒之際,女王的艦隊自熱那亞向東方駛去,按照預定的路線去尋找新的世界。
船上不僅裝載了大量的檸檬和橘子,而且也滿載著貨物和白銀。
如果一兩年後他們能夠平安歸來,恐怕會有更多的艦隊出現在這帝國的兩翼,成為新的軍事和商業力量。
海蒂在適應女王這個位置之後,漸漸也開始做更多的嘗試。
她足夠聰明,所以不會一個人大包大攬所有的事情。
比如電磁方面的研究、蒸汽機的設計和改良,又或者是無線電的探索、微生物學和遺傳學的開闊,這些都可以在闡明基礎概念以後交給這個時代的學者,甚至開設更多的學院,讓他們來代為研究發展。
很多事情隻要點燃了火種,後面就隻需要借助長風之勢就可以燃成烈火。
她把法典和科學交給了屬下和子民,目光則重新投向了更為渺遠和核心的東西——
經濟。
經濟一直是振興國家的根本。
沒有足夠的經費,無論是軍事還是科學都將一蹶不振,便如同鍋爐失去了燃料一般。
在海蒂還是個商人的時候,她就目睹了米蘭領主斯福爾扎的闊綽手筆——那位先生建設了偌大的畜牧養殖產業,光他一人名下就擁有四萬頭牲畜,相關產品早已銷往了各個國家。
海蒂在廢除了什一稅之後,直接開啟了鼓勵商業和農業的新政。
她的僱佣兵團在輪轉運作,如從前設計的一般一半訓練值守,另一半屯田開荒。
整個國家的耕田面積在這兩三年,在她和洛倫佐的共同努力下,已經開拓到了原先的兩倍,而且糧食產量也頗為樂觀。
但這還不夠。
由於戰爭兼並的緣故,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個國家,即便他們都能去田埂上勞作,遊手好闲的不安定因素還是頗為明顯。
海蒂在建立帝國時親手倒轉了王權和教權的位置,而舊羅馬教廷也早已被毀滅如齑粉,許多修道院和教堂中人被釋放出來,開始茫然的面對新生。
宗教不再是無所不能的庇護,他們也不再能以天神的名義偷搶壓榨。
也就在這個微妙的轉折點裡,海蒂想到了另一個人——
富蘭克林·羅斯福。
-2-
又一個羅斯福登臺成為總統的時候,海蒂還沒有滿十九歲。
她那時還沒有經歷父親亡故的苦痛,活在富有而又優越的猶太銀行家家庭裡,如其他姑娘一般過得悠闲而又滿足。
猶太人總是很會做生意,但美國人在這方面的天賦可能略遜一籌。
羅斯福總統上臺的時候,整個美國已經處在大廈將傾的狀態裡,飚增的失業率讓人們排著隊領救濟糧,銀行和股票共同構築的虛假繁榮完全崩塌,街頭的站街女越來越多。
在不見天日的經濟危機之中,這位總統提出了一個簡短有力的政策。
三r——revival(復興)、relive(救濟)、refor(改革)。
在這其中,完全可以移植到如今意大利帝國裡的手段之一,便是政府工程與就業率的互相帶動。
意大利需要建立許多東西——
更加平穩和寬闊的道路,各產業的大型手工工場,每個城市裡的淨水設施,還有由列奧納多設計的堡壘和瞭望塔。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隻要對著不死鳥之旗起誓,無論從前的國籍和出身,任何人都可以領到一份工作,而且可以以此來養活自己。
帝國給予了橫跨多個領域的‘底薪令’,嚴令禁止克扣工人工資。
越來越多的流民開始湧流入多個城市之中,如同勤勞的蟻群一般開始修補和加固這個國家。
一架又一架的橋梁溝通著長河兩岸,煤炭開始源源不斷地被開墾運出,而城市之間的道路也開始如同強有力的動脈一般在為首都供給著新鮮的血液。
——在過去,從佛羅倫薩到米蘭可能需要十一天左右,可在新落成的大道上,他們隻需要七天!
女王保持著對國家和工作的熱忱,以至於都快忘記了某個重要的事情。
“大人,”尼可羅放下文件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道:“下個禮拜日,可就是達芬奇先生的生日了。”
海蒂原本在回復著信件,筆尖的那個a直接劃過了半行。
“四月十五日?”她怔然道:“現在都已經四月了嗎?”
“今天是四月六日。”尼可羅慢悠悠道:“老師現在就在大教堂裡忙活著,您要不問問他喜歡什麼?”
居然——已經四月了!
海蒂匆匆把那封信寫完封好,隨手把一摞文件交給了尼可羅:“幫我讀完——晚上我回來看你寫的綱要!”
“樂意之至。”尼可羅揚長聲音道:“對我老師好點!”
海蒂在過去幾年裡,一直都沒有給列奧納多慶祝過生日。
幾乎每年的四月都有各種麻煩事情。
不是羅馬教廷在搗亂,就是列奧納多撿了個小屁孩回來。
而在過去幾年裡,列奧納多也隻給她慶祝過兩次。
去年的十一月九日,她還被困在羅馬教廷裡,等一個似乎永遠不可能來的救援。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裡想要保留一點溫馨又美好的小傳統,簡直是個奢求。
海蒂來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時候,一眾教士見到她都露出惶恐又謙卑的神情,紛紛低頭行禮。
她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循著記憶去尋找他的位置。
男人正在垂頭塗抹著油彩,神情放松而又恬淡。
他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停頓動作去看她:“海蒂?”
“我——我很抱歉,”她站定時還有些喘氣,隻看著他幹巴巴道:“我最近在處理工商業的事情,抱歉,我把你忙忘了。”
他們好像有六七天沒有見面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每晚幾點在辦公室裡睡著的。
“我也剛從佛羅倫薩學院回來,”列奧納多露出溫柔的笑意,語氣裡帶著幾分戲謔:“畢竟都是差點遲到婚禮的人,也許這才是我們喜歡彼此的地方。”
她啞然失笑,靠近了那一副《最後的晚餐》。
人物的定位和關系都頗為清晰,但一切都還停留在草圖的狀態。
等這副畫完全完成,恐怕還需要三四年。
“不過……真的很久沒有看你畫畫了。”海蒂熟稔地去幫他攪拌顏料,語氣裡帶著幾分懷念:“當初畫坊外有多少人排著隊等你動筆,恨不得把錢袋塞到我的臉上。”
列奧納多原本想和她聊聊有關他和上帝的那個約定,半晌隻笑著繼續塗抹那輕薄透明的蛋彩。
他在油彩裡加了許多的亞麻油,能夠進一步調整這副畫呈現出來的質感。
海蒂挽起長袖幫他遞著工具,眼神落在了方格般的淺淺標記上。
“列奧,這是什麼?”
“是確定位置的輔助線。”列奧納多回答了一半,神情有些詫異:“你們畫畫的時候不用這種東西嗎?”
“輔助線?”海蒂後退了一步,開始看這依稀可見的棋盤線。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看向他道:“列奧,你們是怎麼學習畫畫的?”
整個佛羅倫薩,或者說整個歐洲,此刻都處在繪畫的熱潮之中。
但繪畫這個事情,比起所謂的‘藝術創作’,此刻更傾向於一種‘技術工種’。
古板的老師傅們制定出了一系列的規則,命令學徒們進行一模一樣的模仿。
他們用國際象棋棋盤般的網格線把空間進行了完全的分割,隻要在每個小格子裡進行對應的勾勒模仿就可以完成任務。
在這種教學法下,小孩們可以很快就掌握到臨摹的精髓——
隻需要老師傅們畫出大概的草稿,他們就能把畫復刻到木板或者牆壁上,和其他人共同完成這個作品。
——而列奧納多在小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學習的。
隻是他多了幾分自己的想法,畫的也與其他人完全不同。
列奧納多十幾歲時,最初隻是幫著老師韋羅基奧畫畫邊角的小天使,可那天使便真有著孩童的神採,無論是飽滿的臉頰,還是肉乎乎的小手,無一不勾勒出了最令人流連凝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