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找了一個時間,和列奧單獨談了談這件事。
“我應該陪你單獨去拜會你的父母。”
“包括我母親?”他挑起眉頭,卻沒有松開她的手。
“包括你的母親。”海蒂放平了聲音,盡量讓他感覺到安穩與平和。
正如當初她目睹血案之後,他對她做的事情一樣。
給予對方足夠的安全感,以及帶對方回家。
“列奧,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改變的。”她低聲道:“不光你無法改變,他們在面對選擇的時候,也未必能做對。”
接受的世俗教育不夠,又或者是苦於生活壓力,人們其實很難得到他們真正想要的生活。
“他們是獨立的個體,做的選擇也隻是他們個人想法,並不是真的不需要你。”她握緊了他的手,讓十指交錯相纏,傳遞著更多的溫暖:“列奧,我們應該寬恕的是自己。”
“去見見他們,好不好?”
“……好。”他點了點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我相信你。”
皮耶羅先生就住在佛羅倫薩城裡,最近幾年的日子都過得頗為快活。
他在十年前就擔任了一個頗為不錯的公證員職位,後來接著兒子入駐杜卡萊王宮的東風,又一路水漲船高的升職加薪,現在已經定居在這裡了。
在海蒂和列奧一起出現的時候,他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笨拙又慌亂的行了一個大禮,神情頗有些狼狽。
海蒂隻笑著與他寒暄了幾句,解釋說是婚後過來同他坐坐。
皮耶羅幾乎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讓他們兩人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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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芬奇這些年已經很少與他交流,此刻反而有些不習慣。
他們一起喝了幾杯麥酒,漸漸老頭兒也有些醉了,開始袒露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列奧 啊,是我最不放心的一個孩子。”
“剛開始看見你在他院子裡的時候,我就在想,”老皮耶羅重重地拍了一下膝蓋:“這孩子終於有人照顧了——起碼不會餓著自己!”
列奧納多愣了一下,有些訝異的問道:“您是這樣想的嗎?”
“不然我為什麼催你結婚?就為了躲開那些街坊的議論?”皮耶羅又握拳敲了敲桌子:“你這個孩子,一工作起來就什麼都不顧,偏偏畫畫又不專心,早些時候連顏料都赊賬。”
“你這樣子要是過一輩子,一年能吃飽睡好幾次啊?”
列奧納多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他給父親續了一杯酒,低著頭喃喃道:“那您當初把我扔到莊園裡的時候,就不在意這些嗎?”
“莊園?”老頭兒打了個酒嗝,反問道:“你爺爺會餓著你?我要是不去努力幹活,哪裡有錢資助你去讀書識字?”
海蒂笑著起身,留他們父子兩多聊一會兒。
等到了下午,列奧納多是紅著眼睛走出來的。
皮耶羅還是那副老樣子——頑固,呆板,而且喜歡訓人。
可他對父親的認知,已經改變了許多。
他終究是愛著他的。
在第二天,他們一起坐車去了芬奇鎮。
列奧的母親卡泰麗那如今仍是一位農婦,甚至都不知道兒子如今的情況。
當初她匆匆地嫁給了一位農夫,然後為了他生了好幾個孩子,如今也忙碌又疲憊,頭發早已變得花白。
這些年裡,列奧納多會固定地給她寄些錢物,但兩三年才可能回去探視她一次。
他和她根本無話可聊,而且與那幾個同父異母的家人也如同路人。
女王和親王的列隊頗為宏大,以至於當他們到來的時候,幾乎整個芬奇鎮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爭搶著想要一睹貴族的真容。
卡泰麗娜根本不知道這兩位是她的兒子和兒媳,也跟著兒子們在人群中看著熱鬧。
當列奧納多翻身下馬,緩步走向她的時候,老婦人露出了幾分呆滯和怔然。
旁邊沉不住氣的小伙子直接尖叫起來,更多的人開始紛紛行禮致意,不敢有有絲毫的怠慢。
“母親,”他看著老婦人道:“我回來了。”
卡泰麗娜根本無法把這孩子和過去的記憶比對起來。
他長高了太多,而且氣質也完全如同蛻變成了另一個人。
三年前見他的時候,他還如同那些城裡的畫家一般,如今卻變得堅毅沉著,成熟到讓人覺得值得信賴。
這場會面簡短而又足夠溫情。
老婦人拒絕了所有的饋贈,隻願意住在老房子裡繼續種地喂豬。
他們並不能聊什麼話題,列奧已經對種地這件事一竅不通,而他的母親顯然也並不關心海岸線的國防布置。
可當他們返程離開的時候,列奧握著海蒂的手,看著一路消逝的風景道:“我原諒她了。”
也原諒我自己了。
這些年裡,他一直有許多隱秘的痛苦。
這種痛苦來源於很多事情,但主要還是與童年有關。
母親寧可生四個孩子都對他不聞不問,父親遙不可及又冷淡疏遠,他一度認為他並不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也並不值得任何人的愛——也許他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童年時的許多渴望、痛苦、執念,在成長的過程中被壓抑埋葬,卻又在不斷侵蝕著他的內心。
可事到如今,好像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海蒂靠著他的肩頭,聽著渺遠的馬蹄聲,開口道:“想通了什麼?”
“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總覺得,他們是無所不能的。”列奧輕撫著她的長發,聲音微沉:“我總覺得,他們是有能力來照顧好我,也本應給予我足夠的愛。”
可如今他見到他們蒼老又疲倦的模樣,忽然懂了許多。
父母其實與世間的任何人,都並無區別。
他們都會有懦弱或矛盾的一面,會因為生計兩手都是厚繭,也會對許多事情感到茫然和無助。
他所遇到的那些對待,並不是因為他在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做錯了什麼。
——而是他們原本就無力給予他更多。
這種無力感打破了父母這兩個標籤的光環,卻也讓他真的能夠認清楚許多事情。
“……你是值得被愛的。”她輕聲道:“你是最好的列奧納多。”
他笑了起來,俯身親吻她溫熱的唇。
“而你是我的救贖,海蒂。”
你讓我逃離了許多事情……也最終寬恕了自己。
-2-
佛羅倫薩學院如今已經擴大過兩次規模。
第一次是在海蒂加入學者行列時,洛倫佐追加了一筆巨額的贊助,讓學院得以擴大數倍的規模 ,可以在今後容納更多的學生。
第二次則是在海蒂重返佛羅倫薩的那一次。
她臨走前把西城的那片豌豆田給了他們,並且教他們如何進行觀察和記錄。
海蒂在那一年也資助了佛羅倫薩學院,以至於歐洲的許多學者都開始聞風向那邊攏聚,其中甚至還有好些位女性。
她們可能是想要避難的女佣,也有沉迷於自然研究的女貴族。
這個學院因為綜合因素變得更開明和多元化,如今儼然是這個半島裡文化和科學的中心。
微生物相關的論著已經刊載發表了許多,他們甚至創辦了學術性的報紙,開設專欄讓不同派別的學生們激烈爭辯。
發酵和醫療方面的技術一直在蒸蒸日上,幾乎每一年都有好些個令人稱奇的新發現。
而當領主把電這個東西扔給他們的時候,原本自信滿滿的學者們又陷入了懷疑人生的狀態裡——
這是什麼?
這又是什麼??
為什麼然後又為什麼??
雖然電池的配比在不斷改良,但睿智的研究者們在開會許久以後得出結論,頗為惶恐的把報告遞交給了女王。
“——大人,現在我們僅有的認知水平,還不夠幫您制備出您所要的東西。這個學科浩瀚廣闊猶如天河一般,我們已經在竭盡全力的進行探索了。”
然而女王並沒有生氣。
她要的就是一個足夠穩定的電池,以及電力的輸出和接受設備。
這聽起來很粗糙——隻有這些似乎什麼都做不了,連小片區的供電照明都沒法實現。
在這個過程中,列奧納多接受了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委託,也一如他在救出海蒂時對上帝的允諾一樣,開始繪制《最後的晚餐》。
寬大的牆壁被均勻地塗上一層灰泥,輕薄的透明油彩開始不斷的被鋪設。
整幅畫需要極長的時間才能完成——每一次上色和塗抹的時間可能隻需要一上午,等它們完全幹透卻可能得花費四五天。
碰上陰雨天氣,等上十天也不怎麼稀奇。
達芬奇習慣了上午畫畫,下午去佛羅倫薩輔助電力的研究。
當電池和相關內容足夠穩定的時候,海蒂終於抽空過來了。
“這還遠遠不夠,”列奧納多顯然有些自責:“它隻能說,是被我們捕捉的一種存在,但還不足以成為你所說的‘能源’。”
“夠了。”她笑吟吟道。
“什麼?”他訝異的抬起頭來,有些沒跟上思路:“為什麼?”
“它已經可以用來進行通信了。”
“這不可能,”列奧納多下意識地反駁道:“現在隻能說我們建立了一個開關,但是它……等等?”
他的表情變得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你是對的——它已經可以用來通信了。”
人們聽從指令找來了五米長和五十米長的銅線,而且是經過提純後的傳導。
列奧納多站在了銅線的另一側握住兩端,而海蒂則控制著開關。
當她撥動開關的時候,短暫的電流便飛快地穿梭而過,如同鷹隼啄了一下他的手心。
而當她撥了開關,等待一秒以後再關上,那長長的電流便在掌心有一秒的停留。
五米如此,五十米也如此。
電流的速度遠超於馬匹和人腿,如同光線一般可以自由來去。
列奧納多在反應過來之後的第一時間,去拿了紙筆奔向海蒂,神情裡帶著無法掩飾的快樂:“我們可以用這個通信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