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比你晚一點。”洛倫佐站起身來,抬腳踩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的屍體會被野狗吞噬幹淨,骨頭將掩埋在煤礦之下,永世被魔鬼之火吞噬。”他的聲音淡漠如在討論天氣,可踩壓的動作讓那侍衛發出窒息的急喘。
克希馬手中的匕首直接被人抽走,連腹腔中的長箭也被強橫地拔了出來。
越來越多的汙血開始往外流淌,他的眼神開始漸漸失焦。
“死了也好。”領主輕聲道。
海蒂看到兩個孩子的時候,心裡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等到了下午,我們就抵達佛羅倫薩了,”她安撫道:“馬車已經很快了,也許你們的父親還在碧提宮門口等著你們。”
洛倫佐的大女兒盧克雷齊娅已經嫁給了一位貴族,他的二子和養子都已經有十一歲左右,相處的頗為融洽。
這兩個孩子都是自童年起就在羅馬教廷接受學習和禮訓,面對海蒂時也同樣溫和又親切。
他們的哥哥皮耶羅先前吃東西被嗆著,因為這事差點去見了耶穌,也多虧她出手相救才活了回來。
小孩們對戰爭都不太了解,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荒野的山雀還有狐狸上。
他們表現的 放松而又快樂,與這混亂的世界仿佛毫無關系。
馬車一路駛向碧提宮,領主夫人已經等候了多時。
“洛倫佐還在辦公室裡,”她有些抱歉的解釋道:“最近的戰報太多了一些。”
海蒂下意識地看她身後其他人的蹤影,壓低聲音問道:“克希馬先生呢?”
“克希馬?”領主夫人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吃了有毒的漿果,前段時間已經不治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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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蒂側身與列奧納多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戰爭的發生直接讓整個亞平寧半島都陷入紛爭之中。
神聖羅馬原本是善戰的獅群,但因為種種原因不斷分散流離,最終隻剩下孤立無援的羅馬。
如今羅馬號召著諸多公國為它而戰,而幾個勢力較大的城邦都想著分一杯羹。
十幾個大小公國混戰在一起,連戰局都難以判斷。
沒有無線電,沒有收音機,沒有任何可以傳遞消息的東西。
在等待著會見洛倫佐的那一刻,海蒂都在思考著無線電的事情——
如果她能夠與達芬奇坦白這些事情,拜託他利用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創造出無線電,這個世界的發展速度恐怕也會再一次被改變。
科學,經濟,統一,新教,人性解放——
要關注的事務實在太多了。
在等待的過程裡,海蒂低頭觀察著地面。
她注意到宮裡的地毯全都被更換過,更加搭配這金碧輝煌的宮殿。
門扉的角落處有沒有擦幹淨的血點。
女人瞧見那淡褐色的痕跡時,隻垂眸笑了起來,不作任何疑問。
新的侍從是從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來的年輕人尼諾,他在看見她時下意識地臉紅了起來,隻退到一側行禮:“大人已經起來了。”
……起來了?
海蒂對這個說法有些不好的預感。
在她呆在舊宮的那些年裡,洛倫佐從不午眠,也不曾拖延會客的時間。
男人坐在辦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頭翻閱著文件。
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細紋。
那雙手上有並不明顯的傷口和齒痕,而且還在微微的發抖。
“洛倫佐?”海蒂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直接快步走了過去:“你怎麼了?”
領主深呼吸了一刻,還在努力保持著身體的穩定。
克希馬已經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體也在不斷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殺了四五個廚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換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馬死前詛咒的那樣,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場睡眠裡。
沉積的毒物在腐蝕著他的內髒,整個身體都在脫離控制。
海蒂回來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有責怪的想法。
如果她沒有執意去米蘭,早一點發現這些事物,他還可以為美第奇多留一些後手。
她回來的實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說,每一個小時,都與絞痛和鈍痛難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漸漸在變成煎熬。
……為什麼達芬奇還沒有把她帶回來?
……那兩個孩子他們找到了嗎?
“洛倫佐——”海蒂發覺他身體冰涼又發著薄汗,連聲音都驚愕了許多:“你在生病嗎?還是痛風又發作了?!”
“安靜。”男人壓抑著蜷縮起身體的欲望,打開了桌子的暗盒。
“比薩反叛了。”
“什麼——不,洛倫佐,現在你的身體要緊,我扶你去旁邊的長椅,我們先不要談論這些。”
他握緊了她的手腕,阻攔著這個徒勞無益的想法。
“我們的軍隊都被調到羅馬的前線去了。”他的聲音沉鈍而又沙啞:“摩德那公國和錫耶納的軍隊已經打過來了,一南一北前後夾擊。”
“我來處理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緊了自己的手腕,聲音裡沾染上驚惶和無措:“我去叫支援過來,至少米蘭那邊還有人——”
“……安靜。”他已經撐了太久,現在說每一個字都有些疲憊。
男人緩緩松開了她的手,把暗盒裡的戒指盒拿了出來。
海蒂看到那個木盒的時候如同被迎面澆了一桶涼水,幾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裡面裝的是什麼,卻又不願去驗證這個想法。
“打開它。”
她不斷地搖著頭,想要擺脫厄運一般的否認著一些事情:“洛倫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劇烈地咳嗽出來,海蒂下意識地掏出了手帕幫他掩住口鼻,卻看見了殷紅的血跡。
——是血!
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握著手帕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可洛倫佐卻好像早已看到許多次這汙漬一般,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打開它。”他淡淡道。
木盒終於被打開,裡面靜靜地臥著一枚熠熠生輝的紅寶石戒指。
它的戒託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鑽石旁邊還點綴著花瓣狀的紅寶石,看起來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來自希臘的仙客來。
這鑽石有三十五個切面,是世間任何工匠都無法完成的奇跡。
“我已經和僱佣兵團說過了。”他把戒盒推到了她的面前,仰靠在椅背上,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見戒如見人。”
兩萬餘人的佛羅倫薩僱佣兵團,將全部聽從戒指主人的調遣。
“我的孩子們都很小,克拉麗切也太年輕。”洛倫佐閉上眼睛道。
“你繼承了這個姓氏,這輩子都將無法離開它。”
海蒂握著那枚闊別九年的戒指,眼淚開始失控地往下墜落。
“北方交給達芬奇,他知道該怎麼做。”
“桌子左側有關於銀行業的產業情況。”
“尼諾是可靠的年輕人,他可以成為你的副官。”
“佛羅倫薩在統一之後……需要變革。”
“還有學院……”他深呼吸著想要託付更多,可連呼吸都開始引發連環的燒灼感。
腸胃,心肺,還有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斷脫離控制。
海蒂已經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側顫抖,幾乎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可以死——”她壓抑到呼吸都急促起來,聲音裡的淚意都無法隱藏:“洛倫佐,佛羅倫薩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了,洛倫佐——”
“我知道。”洛倫佐閉著眼睛笑了起來:“你沒有遲到。”
“海蒂,”他松開了她的手,喃喃著她的名字:“海德維希·愛娃·瑪麗娅·基斯勒……美第奇。”
至少他的姓氏,永遠都銘刻在了她的名字裡。
“海德維希,轉過身去,再給我彈一首曲子吧。”
她狼狽地擦幹了臉頰的兩行淚痕,連他的袖口都已經被洇湿了。
“不……洛倫佐,也許……”
“這是最後的命令。”男人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疲憊的嘆了一口氣:“我不想再說一次。”
“大人……”她腳步有些不穩的站了起來,緊接著意識到他還在隱忍著痛苦和痙攣。
連扶著椅靠的手指都已經被攥到指節發白。
“轉身,去吧。”
那眼淚始終無法止住,湿熱的淚珠濺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著向他行了一個禮,轉身去了對角的鋼琴旁。
他睜開了眼睛,注視著她已經開始模糊的背影。
琴聲如藍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緩緩抬手,吻上那未幹的淚痕。
原來……你也會為我流淚。
那琴聲便猶如長河一般,在整個房間裡飄搖流淌著。
一如那年他生日獻禮時的悠揚旋律,一如盛大的華爾茲舞會上人們搖擺旋轉的節奏,也如他在醉酒時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間與碧提宮都寂靜無聲,連窗外都沒有渡鴉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