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過中庭的路上,侍從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大人,剛才那個跟您一塊過來的人,是小博納羅蒂先生嗎?”
海蒂不太確定這個姓氏是否正確,但還是點了點頭:“是,怎麼了?”
“那個小倒霉蛋……”僕從嘟哝了一句,忍不住道:“您最好保持些距離,免得他把壞運氣傳給您了。”
“什麼?”海蒂隱約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信息:“發生什麼事了?”
“也沒什麼,其實博納羅蒂先生——您聽這個姓氏也知道,他出身挺好的。”
他的父親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長官,但母親在幾年前就抱病去世了。
這男孩對繪畫和雕塑頗有興趣和天分,但運氣實在是太差了一些。
“具體來說,”僕人晃了晃手指道:“他接的十個訂單裡,恐怕有七個都要黃。”
如果是雕塑,可能好不容易把石頭從高山上背下來了,結果人家說不要就不要了。
如果是畫作,這邊可能連最後的上色都差不多了,下單的貴族突然抱病橫死,又或者是哪個富商不知所蹤。
海蒂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事,訝異到如同他在信口開河一般。
有……有這麼倒霉的嗎?
“最絕的一回,是工坊裡接連有三個青銅像和雕像的單子,全是他幫忙置辦的。”僕人一拍巴掌道:“然後全都黃了,要麼是做了一半突然不想要,要麼就是直接撤單,誰也說不清為什麼。”
這——這完全和列奧是兩個極端啊!
海蒂這些年是眼看著找列奧納多約畫的人越來越多,要真是能排隊領號碼牌的話,恐怕能一路排到八十歲都畫不完。
他在那慢悠悠的研究自行車和機械翅膀,最近又在幫自己改良霉葉病藥水的配比,壓根顧不上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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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小婦人等到最後都哭昏過去了,還非要這大師給自己畫完畫才肯出嫁。
相比之下……被爽約太多次的米開朗基羅,簡直是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極端了吧。
難怪會邊吃邊哭啊。
辛辛苦苦的定好了雕塑的大小和體裁,跟著一群人從山上往下背石料,搞不好每天都要反復受傷,就這樣還會被放鴿子……
她揉了揉眉頭,有些心疼這孩子起來。
其實按照他的出身,也能過個富家小少爺的快活日子。
為了藝術犧牲到這種地步,也是發自內心的熱愛了。
波提切利還在畫室裡忙碌,倒是達芬奇在聽說她回來了之後,匆忙地從樓上趕了下來。
“海蒂——”他喚了一聲,示意她停下來等他一下。
侍從識趣的退下,給他們保留足夠的私人距離。
“今天有南方的客人來杜卡萊王宮了。”列昂納多左右看了一眼,顯然是為了確認四處有沒有耳目:“好像有人在找你。”
“找我?”她愣了一下,顯然有些意外:“發生了什麼?”
“是羅馬那邊的人,穿著很華麗。”達芬奇解釋道:“剛好我在和領主匯報研究的情況,就聽了一小會兒。”
“藍眼睛,黑頭發,二十多歲的女性。”他壓低聲音道:“有人在找你。”
海蒂皺起了眉頭,隱約感覺到哪裡不對勁。
她來美第奇宮的時候,確實編了一套這樣的說辭。
當時她還是沒有任何身份和底氣的外鄉人,連意大利語都說的磕磕絆絆。
自羅馬教廷逃亡而來的人這個身份,雖然是一時情急下虛構的,但剛好契合了美第奇家族的立場。
但是後面,伴隨著那枚紅寶石戒指的出現,包括她、洛倫佐、達芬奇三個人,恐怕都已經知道了她出身的不凡。
一個煉金術師恐怕不會擁有這種明顯是上等出身才能擁有的事物。
——更何況鑽石的三十多個切面也是這個時代絕不存在的技術。
有關那枚戒指的事情,海蒂還一度思考了許久。
她能夠理解為什麼洛倫佐時至今日還沒有歸還它給自己,畢竟他還假裝著相信自己的謊言,四五年下來一直都相安無事。
真要戳破了這個身份,反而會尷尬而又難辦。
這些年來,海蒂不斷在做的事情,就是契合規則的加深她與美第奇家族的利益關聯,讓許多產業和公開事務如同虬結的樹根一般交錯勾連。
也正因如此,她受這個姓氏的庇護也越來越安穩,在米蘭也可以安全的開展多項業務。
可事實上,她是來自五百年前美國佛羅裡達州的人,與羅馬教廷毫無關系,這一世甚至連羅馬的土地都不曾踏足過,更不認識那裡的任何人。
——那又會是誰在打聽她的下落?
“領主怎麼說?”
“他很謹慎,”列昂納多見她也沒有明確的頭緒,神情流露出幾分擔憂:“他說之前有位親戚是在這裡,但兩年前已經去了米蘭,現在也一直行蹤不定。”
多虧如今信息閉塞交通也不夠便利,那些羅馬人完全聽不出這些說辭的半真半假,沒有逗留多久就又回去了。
海蒂心裡一驚,意識到這些人完全是為了她而過來的。
“他們能找我做什麼……”她喃喃道:“難道是為了青霉素?”
“領主讓我代為轉達口信,”列奧納多皺眉道:“這段日子就不要再隨意出門了,可能那些人還會回來找你。”
“你看出來他們的穿著了嗎?是教皇身邊的人?”
海蒂的第一個反應,是跟政治有關的事情。
在兩三年前,達芬奇跟隨領主一起徵伐東南,接連奪下了多座城池,還為佛羅倫薩打通了東西兩邊的港口。
那次戰爭著實讓羅馬教廷元氣大傷,懷恨在心也是極有可能的。
如果抹殺掉她的存在,等於直接除掉了智囊與左膀右臂,而且能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氣,有種頗為不安的感覺。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道:“以後出門也會帶個帽子,凡事多加小心。”
“他們都是家僕穿著,口音感覺不像是羅馬人。衣服上的紋飾我還記得一些,但有些想不起來是哪個家族的了。”列奧納多領著她去了畫架旁,拿炭筆按照記憶重新畫了一遍。
那是八枚草葉佔據四邊,中間則是一頭卷尾的公牛。
海蒂有些錯愕的看著這枚紋章草圖,臉色蒼白了起來。
“你認識?”他注意到她的臉色直接變了,下意識的安撫道:“不要害怕,海蒂,我們都在這裡,會保護你的。”
“就算他們找佛羅倫薩的麻煩,我也可以帶你回米蘭,或者去威尼斯。”列奧納多坐近了一些,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
海蒂久久的沒有說話。
她認識這個紋章——
它來自西班牙臭名昭著的波吉亞家族。
亂/倫、下毒、買賣聖職、暗殺……
兩個教皇會先繼誕生,然後再開始攪亂原本秩序井然的整個歐洲,在百年裡樹敵無數。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現在那個的掌權者是五十餘歲的亞歷山大六世,十二歲就動刀殺過了人。
——無數的詭聞與傳說都與他們有關,可這一切怎麼會牽扯到她的身上?!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51章
牛痘的接種比海蒂想象的要簡單一些。
她原本就知道這其中的大概原理,如今用死刑犯做實驗也還算方便。
天花和牛痘不是同一種病症,但可以被同樣的抗病原抵御。
所謂牛痘,其實是感染在牛身上的一種疱疹狀病毒,同時也會傳染到與病牛有接觸的人體身上。
而養牛場工人在得過這種病症以後,再去接觸天花病毒時就如同打過疫苗一般,死亡風險會有明顯的降低。
海蒂當時在確認相關抗性的時候,一度聯合佛羅倫薩學院的生物學者進行共同研究——可惜現在的顯微鏡在很多方面的功能都頗為原始,大部分人還是跟著她的觀點和想法進行分析。
實驗室的葡萄藤已經被移植到了實驗園區裡,有專人幫忙看守和培育,大概再過四五個月就可以開始確認果實的毒性。
達芬奇這些日子忙著教導小拉斐爾如何畫畫,以及間接性地幫忙看顧一下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米開朗琪羅。
他和波提切利都有些好奇這個男孩和海蒂的關系,但也對他頗為友好。
海蒂自從在僕人口中得知了小米同學日日被鴿的慘痛經歷之後,決定親自下一個雕塑的單子——
少年顯然頗為警惕,但在收到定金的時候開心的簡直能跳起來。
按照合同,他需要天天去後院裡進行石像的雕琢,旁邊還有侍者幫忙清理灰塵碎石,以及不斷地補充幹淨的清水。
比起過去暗無天日的學徒經歷,這已經是極大的改觀了。
米開朗琪羅不清楚這位夫人為什麼讓自己來宮裡完成雕塑,但一投入進去就會進入忘我的狀態,叮叮當當地能拿著小刀和小錘從早忙活到晚。
他對人體輪廓的認知清晰而又深刻,不但能夠勾勒出飽滿又緊實的肌肉,在完成手指、五官等細節的塑造時,也能獨樹一幟的找到許多富有情緒的細節。
時間一長,波提切利和達芬奇就會湊在旁邊觀望,不時還討論一些關於肌理和輪廓的細節,同時也不吝於直白的贊賞。
少年有時候能意識到兩位大師就站在自己的身後,而且似乎還在誇獎自己的作品。
他努力不露出窘迫的神情,一面又暗暗加快了速度。
“米基,為什麼在做胳膊的時候,你這裡選擇挖出一個凹點?”
“這個鎖骨的位置原來是這樣……我畫平面人物的時候還奇怪來著。”
“海蒂還真是很有眼光啊,她將來估計也打算做贊助者了吧?”
“你不一直被她贊助著麼?”
“我沒有——我和她是合作關系!”
少年漸漸開朗了一些,甚至會小聲回答一些問題,聽見誇獎時還會露出羞赧而難為情的表情。
他的雕塑雖然速度較慢,但哪怕隻是出來一個雛形,也可以讓人看到無數的亮點——
連小拉斐爾都會頗為認真的在旁邊記錄學習,還跟他請教各種問題。
漸漸地,連領主也會過來查看一眼,也再度下了一筆雕塑的訂單。
以色列王大衛的塑像採取的是一種古老的藝術理論——對立式平衡。
這出自古希臘雕塑家波流克烈特斯,通過一種不對稱的站姿來表現身體的重量與平衡。
男孩由於年紀太小的緣故,其實在很多地方並不算有把握。
但他的身後總是站著兩位長者,不吝於知識和經驗的分享,甚至還躍躍欲試的想拿鑿子自己上。
當達芬奇與波提切利為某一個部分爭論不休的時候,拉斐爾會悄悄遞給米開朗琪羅一個蘋果,笑著示意他可以休息一會兒。
不管怎麼說——能夠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贊助,他的日常開支總算是有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