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變冷了一些。
小雨連綿時便如同整個世界多了幾分電影的感覺,檐下的雨滴猶如紗簾一般斷續飄落,還有低飛的雨燕在廣場上盤旋。
海蒂一個人打著傘出來散步,不自覺地整理著思緒。
她設計出一種防水性能足夠良好的雨鞋,既不用像t臺模特那樣隨時要保持重心,外形上也可以足夠美觀大方。
達芬奇還在幫她整理著病株變化草圖,也可能在偷偷的玩木質悠悠球。
而領主大人則是一副冷淡又疏遠的模樣,不過這一次她不會再貿然揣測他的想法,心態放平和了許多。
天氣炎熱的時候,許多野心和狂熱便會不斷地上漲發酵,似火焰一般燒灼著人的內心。
而雨天則格外的適合安睡酣眠,仿佛整個人都可以懶散到沒有邊際的狀態,在柔軟暖和的大床上可以一呆就是一天。
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哈欠,忽然聞到了牛肉小餅的香味。
——說來也是好笑,當初怎麼都不肯吃些內髒的自己,如今也能面不改色的談論羊肚肉燒炙到幾分熟才好了。
海蒂伸手摸了摸錢袋,走去那鋪子旁邊想要嘗個鮮。
自從披薩的做法流傳出去之後,各種奇奇怪怪的改良版本開始在這個城市盛行,也相當受大家的歡迎。
不光有加鮪魚梭子魚或者蘑菇香蔥的,還有人甚至試圖用這種餅皮夾著半隻雞一起吃。
她在走過去的時候,注意到一個灰撲撲的少年躲在不遠處的檐下,抱著腿把頭埋在膝蓋上。
他看起來颀長卻又瘦弱,年齡大概在十二歲上下,既保留著幾分男孩的輪廓,氣質又貼近少年的清朗感。
但頗為顯眼的,是他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似乎是被刮破或者挑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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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白淨的腳踝裸露在外面,還沾了一些雨水。
海蒂悄聲走近了一些,發覺他的手肘、手臂和腳踝上的暗痕不是什麼髒汙,而是傷疤或者傷痕。
有些地方已經有淤青的痕跡了,看起來是累累的老傷。
她微微皺了眉,忽然想到了從前阿塔蘭蒂十二三歲的樣子——
那孩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每天都在給達芬奇搬顏料或者替自己算賬單的時候都哼著小調吹著口哨,和眼前的少年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又是一個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啊。
那少年注意到有人靠近了他,一臉警惕地抬起了頭,神情倔強而又防備。
就如同被激怒的黑貓一般。
他擁有黑發黑眸,雖穿著的破舊不堪,卻也能看出模樣的清秀來。
海蒂意識到他的警覺,做出安撫的動作,小聲道:“你受傷了……先吃點東西怎麼樣?”
少年飛快地搖了搖頭,作勢就要站起來跑掉,但肚子不爭氣的咕了一聲。
旁邊的鋪子裡的老板娘意識到有客人上門,熱情的掀開了烤餅的蓋子,小麥被充分烘焙的香味頃刻就散了出來,美妙的讓人想要一口氣買十個。
少年顯然也聞見了香噴噴的披薩味道,更擰巴的把頭扭到了一邊,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海蒂心裡嘆了一口氣,心想這要是五年前的阿塔蘭蒂,絕對已經撒著嬌拜託自己幫忙買一個了。
前者像倔強又自閉的黑貓,後者則像粘人又乖巧的白貓。
她掏出了銀幣,拜託老板娘再澆一勺熱乎乎的肉醬。
——雖然不明白披薩為什麼還有這種吃法,但她自己聞著都有些餓。
海蒂把披薩遞到了他的懷裡,也沒有多和他客套些無關緊要的,隻留下了一句“傷口淋到雨水容易發炎潰膿的”,便轉頭離開了。
這種年紀的青少年,恐怕是在自尊心最為強烈的時候。
真要站在這裡看著他吃下去,他也許寧可餓死都不會動一口。
她轉身舉著傘離開之後,心裡還是有些不放心。
剛才在遞披薩的時候,她注意到他身上的傷痕比自己第一眼看到的還要多——
手肘、手背、臉側、脖頸……
難道是某個變態貴族的佣人?
還是被僱主折磨虐打過?
海蒂走了一半,腳步又停頓了下來。
不對,她好像還忽略了一些東西。
男孩的衣服顯然是許久都沒有洗過,上面還沾著帶顏色的汙漬。
那是油彩。
她當初幫列奧洗衣服的時候,最頭疼的就是用松節油攪勻後的油彩,靠這個時代的肥皂清洗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海蒂擔心自己這麼一走了之,佛羅倫薩的夜晚又會多出一個因慘死而飄蕩的幽靈,還是悄悄繞了回去。
她得看一眼再走。
由於下雨的緣故,這條街道行人寥落,連各個店鋪都支起了擋雨的頂棚。
那被遺棄的黑貓般的少年就抱著自己一臉狼狽地吃著那塊披薩,陰冷又細密的雨水不斷吹拂到他的身上,讓他不自覺地把自己抱的更緊。
海蒂小心的找著掩蓋自己的事物,忽然意識到他在哭。
那少年在邊吃邊哭。
他仿佛還是不肯認輸一般,用手背不斷地抹著眼睛,手心和手腕的傷痕也更加明顯。
披薩餅並不算大,但大概是由於受傷了的緣故,他在吞咽的時候有些費力,哭的也沉悶而毫無聲息。
海蒂靜默地等他全部吃完之後,才舉著傘緩步走了過去。
那少年意識到又是那個陌生女人,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下。
“不要害怕……”她感覺自己像居心不良的婦人,嘆了口氣道:“我缺個幫忙打掃庭院的僕人,要不要過來?”
少年警惕地注視著她淺藍色的眸子,飛快地搖了搖頭。
“我……”他開口的時候,聲音還有些嘶啞:“我有工作的。”
“那這樣,”海蒂感覺自己真像是想方設法把流浪貓抱走一般,放緩了語氣道:“你方便幫我提一些東西回杜卡萊王宮麼?我會支付你十五個銀幣作為報酬。”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海蒂眼下兩手空空,不得不帶著他去買了些布料和新的玻璃皿,又轉去雜貨店買了些可有可無的草藥。
……總歸要能讓他覺得是在真實付出,而不是被憐憫的。
少年顯然傷口還在刺痛,走路的姿勢有些踉跄,卻特別認真的幫她抱好了所有的東西,舉著新傘竭力不讓雨水沾湿它們。
在往回走的路上,海蒂把視線放在朦朧冷色調的佛羅倫薩遠景上,漫不經心道:“你也許聽說過我。”
少年低頭抱著貨物沒有說話,耳朵悄悄豎了起來。
“pulchra caerulea,我是創造它的那個人。”海蒂瞥了眼他袖扣的暗藍色汙漬,慢條斯理道:“很深沉的藍色,對嗎?”
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甚至主動向她提問題:“您就是——那位美第奇小姐?!”
果然……無論是青年還是少年,一提到油畫的時候才會像突然找回魂靈了一樣。
海蒂笑著點頭,詢問道:“你是哪一家畫坊的學徒?”
少年的態度放松了許多,剛才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神情也終於松動了:“多梅尼科·吉蘭達伊奧。”
他在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露出了幾分驕傲又自矜的神情。
——多梅尼科她前兩天還在舞會上見過,又被好幾位貴婦人圍著約肖像畫訂單來著。
那是位年近三十的畫家,雖然名氣遠不及波提切利與達芬奇,但也有頗為獨到的地方。
聽同樣是資深贊助者的領主夫人克拉麗切說,那位畫家大概是因為出身金匠的緣故,在色彩的塗抹上更加能夠烘託出金碧輝煌的感覺,而且人物的描摹也頗有雕塑般的立體感。
海蒂在杜卡萊王宮見過他去年畫作的《三博士來拜》,比起達芬奇的古典氛圍,波提切利的渺遠意境,他的畫作更顯得色彩豐富而情感強烈。
“但是……他有體罰你的習慣?”海蒂見到了遠處杜卡萊王宮的高樓,放慢了一些腳步,不緊不慢道:“你身上這些,是鞭痕麼?”
“當然不是。”少年大概是吃了個半飽的緣故,說話也有力了許多:“我是他的學徒,要幫老師去搬運採集石料的!”
石……料?
海蒂沒想到這一茬,下意識問道:“雕塑的那種石料?”
“對,”少年雖然抱著滿懷的東西,仍然試圖給她比劃大小和形狀:“我們要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結隊去附近的高山上,去尋找最適合雕像的大理石,然後再用繩索把它們背回來。”
而且顯然也沒有太多骡子能供他們支使,一切都隻能靠童工來完成。
那這些問題都說的通了——上下山的時候腳步會有不穩,石塊本身又沉重而稜角鋒利,到處都可能會留下劃傷的痕跡。
“等下到了宮裡,你換一身幹淨衣服擦下藥再走吧。”海蒂也不好阻攔他,隻解釋道:“就當做是你陪我聊天的報酬了。”
“對了,”她想起了什麼,在走到庭院門口時停頓了一下道:“你叫什麼?”
“米開朗基羅,”少年重復道:“米開朗基羅·博那羅蒂。”
藍眼睛的貴族小姐愣了一刻,捂著臉笑了起來。
真是出門散個步都能把文藝三傑給撿回來。
-2-
少年見她突然笑了起來,還以為是自己臉上有髒東西,狼狽的抹了下臉道:“請不要取笑我。”
“不,是你的名字很好聽,讓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海蒂咳了一聲,示意前來迎接她的僕從幫忙接一下東西,好讓那少年休息一會兒:“這兒有浴室,你洗完以後把傷口處理一下。”
她必須習慣這一點——以後隨便問路邊的某個人名字,搞不好都是美術史或者歐洲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還有各種政客和主教,這些人簡直全都扎堆在意大利了……
“對了,”她想起來了什麼,又看向他道:“波提切利和達芬奇正缺一個得力的學徒,我想他們的老朋友多梅尼科不會介意你過去學習的。”
少年露出驚喜又忐忑的表情,還在極力的克制著自己不要詢問太多。
他跟著侍從走了兩步,忍不住又看向她:“真的嗎——波提切利先生從西斯廷教堂回來了?”
“早就回來了,隻是悶在畫室裡畫畫而已。”海蒂笑了起來。
看在他們兩一人給她塞了個小男孩的份上,她回塞一個小學徒也不過分吧。
在前世的時候,海蒂逛美術館和博物館時一般不太關心各個油畫的時間和年份。
她沒有想到如今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會這麼……這麼的小。
拉斐爾歪著頭啃蘋果的樣子簡直可愛到讓人想把他抱在懷裡揉頭發,米開朗基羅正處在十一二歲的年紀,雖然倔強又驕傲但也很有少年的明朗感。
——完全和博物館裡講解圖上那兩個皺巴巴的老頭子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海蒂示意侍從領著自己去後院,趁著那少年在洗澡的功夫打算跟那兩位老朋友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