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去觸摸那半透明的方塊,又仿佛被燙到一般快速地縮回了手。
達芬奇下意識地摸了摸手確認被燒傷了沒有,扭頭看向海蒂時如同一個茫然的小孩子。
“這個是……冰啊。”海蒂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你沒有見過嗎?”
對方伸手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這次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再次飛快地縮了回來。
“沒有。”達芬奇誠實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海蒂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
他是佛羅倫薩人,佛羅倫薩從不下雪。
說來也是奇怪,她年邁時雖然久住於美國東海岸邊的佛羅裡達州,在1989年時也碰見過飄飄揚揚的一場大雪,人走出去如同陷入柔軟的海綿裡一般。
而在佛羅倫薩的這四年裡,冬天都隻有陰冷的綿綿細雨,下的讓人隻想懶睡。
“那你……見過雪嗎?”
“我看過雪山的插圖,”達芬奇不確定道:“你在羅馬瞧見過?”
不……奧地利的雪很美。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把你帶去看看。
海蒂嘆了口氣,開始跟他解釋冰塊的存在,順便給他做了一碗蘋果柑橘冰沙,裡面還澆了一些糖漿。
青年一開始有些拘謹的用勺子攪了幾下才嘗了一小口,然後眼睛就突然亮了起來。
黃昏是最燥熱的時候,可這兩勺冰涼清甜的奇異食物下肚,整個人都舒服的想要眯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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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清爽的如同突然跳進池子裡洗了個痛快澡,快樂的讓人想要更多。
等達芬奇回過神來的時候,一整碗都已經給刮幹淨了,連冰渣都沒有流下。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來:“嘗到甜頭了?”
達芬奇試圖握住一塊沒有處理過的冰塊,低頭舔了一下。
他感覺舌頭差點粘在這上面,整個手掌都被覆蓋了一層涼意。
海蒂撐著下巴看著這個南方人笨拙又快樂的玩著冰塊,突然很懷念空調的存在。
空調、電視、出租車、飛機……
她揉了揉額角,把淡淡的遺憾感拋在了腦後。
總歸是有失有得的。
-2-
達芬奇感覺自己在發生著奇怪的變化。
他是個發育正常的男人,有時候早上也必然要處理一些小問題。
但不管是在貴婦們面前演奏裡拉琴的時候,還是和領主產生爭執的時候,他都能保持理智和得體,如同自己敬仰的前輩那樣時刻溫和有禮。
可現在有些時候,他在海蒂身邊時,似乎容易變得緊張和笨拙。
比如她隻是要伸手拿自己手邊的鹽壺,或者給自己遞一杯橘子汁。
當她靠近自己的時候,他會有種隱秘的忐忑和期待,如同等待著吃到糖塊的小男孩。
但離開她,再次去大教堂裡參與設計的時候,他又重新變成了那個成熟而清醒的男人。
……她不會真的是個女巫吧?
達芬奇畫了一半起重設備的受力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就算是女巫,他也不會出賣她的。
旁邊的教士們湊在一起聊著天,還比對著彼此戒指上寶石的大小。
“達芬奇——休息一下嗎?”紅衣主教笑著揮手道:“聽說洛倫佐先生這個月就要來米蘭了?”
達芬奇怔了一下,詢問道:“什麼時候?”
“他沒有和你說過嗎?聽說是為城堡裡的那位領主夫人慶祝生日。”主教擺擺手道:“肯定又要送不少禮物,可惜跟我們沒什麼關系。”
他皺了下眉頭,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
海蒂那晚驚慌失措的來找他之前,是和克希馬一起把洛倫佐送回去的。
他不確定洛倫佐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或者有什麼粗魯的行為。
可她似乎並不想再見到他。
距離上次離別已經有半年多了,他注意到海蒂並沒有主動給領主寫過信,但還是會簡短的答復從佛羅倫薩來的信函。
如果洛倫佐這次過來指明了要召見她,也許會強行把她帶回去。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時候,他竟然心裡有明顯的慍怒。
這種感情難以解釋和分析,也不太像和朋友什麼的有關。
青年不願意往更深的地方去想,卻還是下意識的搖了搖頭。
她現在顯然比在佛羅倫薩來的更快樂。
等從教堂裡返回住所之後,達芬奇躊躇了許久,還是決定帶著她暫時避開他。
他不希望她再露出那樣的表情,也希望她每晚都睡的安穩而放松。
“——提前半個月出發?”海蒂叉起了炭烤海狸肉,表情有些好奇:“怎麼這麼早就走?”
達芬奇低頭切著橄欖,並不高明的撒著謊:“路上可能要耽擱一些時間,早些走比較好。”
海蒂想了想,扭頭看向了專心啃大腿的阿塔蘭蒂:“你能幫我照看一陣子嗎?可能要麻煩你不少。”
半張臉都是油的少年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專心啃肉。
他們在第三天收拾了大概的行李,帶著幾個僕從一起向費拉拉公國出發。
九月初一到,天氣涼爽了許多。
橄欖樹結出飽滿的果實,栎樹和槭樹都挺拔而翠綠。
他們一起坐著馬車踏上了全新的旅途,兩個人在思考著截然不同的事情。
海蒂一直趴在車窗旁把頭探出去,在專心觀察著路邊交錯出現的各種植物。
她需要見到類似圖鑑裡的那種地衣——紅色的一串串小果子掛在頂端,深綠色或者發黑的葉面,而且估計並不算顯眼。
達芬奇靠在另一邊,有些忐忑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好像這種擅作主張並不算友好和忠實。
而且他莫名的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她,比如那種色彩的暈染是怎樣的技巧,以及她到底是怎樣來處理光線的。
可是開口去詢問,又怕她覺得自己聒噪而吵鬧。
這個問題會不會很幼稚?
她以前回答過類似的提問嗎?
達芬奇忐忑的在腦海裡把那個問題修改了好幾遍措辭,半晌還是悶悶的靠著車廂沒有說話。
還是不問了吧。
這種略微有些窘迫的感情亦是從前沒有出現過的。
以前哪怕隻是問有關硫酸銅藍的制備,他都能不厭其煩的和她一點一點的摳細節,也從來不感覺會打擾到她。
那種坦坦蕩蕩無拘無束的心情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如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能間斷著讓他胡思亂想。
他想每一天都看到她,想和她一起為各種小事笑半天。
可真的坐在她的身邊,又好像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如果波提切利在就好了。
他絕對知道該怎麼辦。
海蒂已經目不轉睛的看了接近兩個小時的窗外,達芬奇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在跟自己表示無聲的抗議。
我現在真有些像個蠢蛋。
達芬奇嘆了一口氣,還是咳了一聲,有些不安的喚道:“海蒂?”
“嗯?”海蒂終於坐了回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頸道:“一起來些三明治嗎?”
達芬奇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很快把話題別了過來:“我有件事需要向你懺悔。”
“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有關美第奇來訪的事情和她解釋了一下。
等他低著頭把自己的想法解釋完,便有些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對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規避麻煩不是件好事嗎?”
再說了,人家是為了領主夫人的生日而來,跟她恐怕並沒有什麼關系。
如果德喬那邊早就得到消息的話,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任她揚長而去。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從午餐籃裡取出了中午做的三明治,和他一起分享著下午茶。
她翻出了自己復寫的那份植物速寫,拜託他幫自己一起找找這個東西。
他們之間的氣氛似乎又變得輕松了起來,晚上還一起唱著歌去山泉邊取水。
等到了晚上,列昂納多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
今天晚上,這車廂裡沒有德喬和阿塔蘭蒂,沿途也似乎並沒有什麼酒館客棧。
他們今晚要一起在馬車上睡一夜。
海蒂傍晚在山泉旁玩的很盡興,連裙擺都打湿了一些,這時候靠著隨身帶著的小軟枕睡的很安詳。
他原本也可以心無旁騖的在另一側沉沉睡去,卻有些難以放松。
夜晚來臨,萬物俱寂。
他可以聽見隱約的蛙鳴,以及她悠長而輕微的呼吸聲。
如同天使揮舞著羽翼一般。
他三十一歲,她二十三歲。
可在和她相處的時候,他總感覺自己是被包容和照顧的那一個。
月光如同銀紗一般攏上了她的側臉,鼻梁和細眉的形狀都被勾勒的古典而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