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想……居然還有些小失落。
兩個人由於開始的住處都在一塊,東西自然還是要分一下的。
剛曬了沒幾天的意大利面要收起來帶走,並沒有釀制成功的葡萄酒也要倒掉。
達芬奇還送了她兩本書,都是文學和藝術理論。
海蒂到底沒什麼家當,隻把那些瓶瓶罐罐,還有做到一半的手套和口罩給帶走了。
她在離開的前一天下午,又去偷偷檢查了那幾個小包裹,每一個都完好無損,也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還好沒有被那個美第奇發現,不然她絕對會被當成女巫給燒死的。
這時代連鑽石有沒有都不知道,一定要藏嚴實了。
關於在佛羅倫薩的資產,她想了很長時間。
哪怕有錢了,什麼都可以買,但什麼也都不可靠。
成年人和小孩的區別之一,就是明白世事多變,以及隨時隨刻,人都可能會身不由己。
早在剛發現自己來到這兒的時候,海蒂就立刻換掉了奧地利式的女僕裝扮,改為穿和當地人一樣的輕薄長裙。
這兒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春夏都還算暖和,衣服根本不可能藏住首飾,輪廓會特別明顯。
當時她還在達芬奇的住所裡呆了一段時間,同樣也放不下心來,決定把東西或埋或藏,放在絕對安全的地方。
她在這個世界,沒有自己的家。
達芬奇的住所也好,在杜卡萊王宮的獨立臥室也好,全都是隨時就可能失去居住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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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那些房屋的主人也擁有隨時檢查和翻找的權力,一旦被發現,搞不好自己就真的要被扔到教廷接受判決了。
但如果擱置在樹洞或者鳥窩裡,可能會被那些野獸或者禽鳥叼走,最後不知下落。
洛倫佐先生據說和市民們一直走的很近,在他們進宮時還親自過去檢查了一下他們帶來的各種東西。
“這又是什麼?”
“先生,是口罩。”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你戴上,給我看看。”
海蒂當著一眾人的面,把兩個棉線掛在了耳朵上,用粗布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為什麼不用醫生的那種?”
中世紀的口罩,都是長長的鐵制鳥嘴,還要把眼睛都捂上。
“隻用保護口鼻就可以了,先生。”
洛倫佐在她的箱子裡又翻了翻,拿出了一枚水果。
他表情微微變了一些。
“……宮裡不會連橙子都不給你的。”
“噢——”海蒂下意識地拿走了那個橙子:“這是給達芬奇先生準備的,我做他的女僕做習慣了。”
她轉身把橙子遞給了他,鄭重其事道:“畫畫的時候多喝橙汁,我有空了給你再做些。”
達芬奇打量了眼冷著臉的洛倫佐,笑著應了一聲。
兩人雖然都進了宮廷,但住所被分開的很遠。
作為宮廷煉金術師,海蒂要定期和洛倫佐匯報情況,或者幫他解答疑惑,所以住所在他辦公室樓上的客房裡。
而達芬奇則和其他畫家住在一起,待遇似乎也頗為不錯。
但不管怎麼說,海蒂的生活狀態比從前好了太多。
她的房間裡有寬敞舒適的大床,再也不用蜷縮在雜物間裡睡覺,而且還有自己的衣櫥——一個衣櫥!
現在,海蒂不光擁有了貼身的女僕,終於有人可以幫她做些縫纫洗洗衣服,還得到好幾套裙子、袍子和針織披肩,衣櫥裡甚至早已放好了三雙鞋子,全都幹淨整潔又漂亮。
——如果這些都是美第奇先生的好意,那他其實還挺貼心的。
“德喬,”海蒂拿起床頭的錐狀小瓶子道:“這是什麼?”
“大人,這是嗅鹽。”
“嗅鹽?”
她晃了晃裡面的液體,試探著聞了一下。
味道非常刺鼻,聞起來像氨水。
這個詞顯然很久沒有碰過了,但仔細回憶一下,還是能想起來的。
在上流社會,女性被認為應當是‘孱弱的、小巧的’,哪怕僅僅是聽見了噩耗,也應該眩暈過去以表現嬌弱。
因為她們時不時的就暈倒了,所以才會常備嗅鹽,用這種刺激性的味道再催她們蘇醒過來。
海蒂把玩著那個錐形小玻璃瓶,忽然思考起來她裝暈的話會不會露破綻。
接下來的日子,一連六七天都沒能見到老朋友達芬奇。
她被一眾命婦接見,還要不斷地跟女僕德喬請教宮廷禮儀。
美第奇先生的妻子是一位沉靜而冷淡的婦人,她為他已經生下了八個孩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因為先天的原因,出生後沒多久就夭折了。
一個現代人看到這麼多孩子,確實還是會驚訝一番。
畢竟當今的這位領主,才二十九歲。
哪怕是三年兩個,也得十七歲就開始做父親了吧。
其他的貴族也陸續見了許多,但總歸有些記不住名字,回房間以後還要整理名冊一個個的記下來。
海蒂心裡留著幾分忌憚,哪怕擁有了更好的身份也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篇長長的論文,遞交給那位冷面又神秘的領主。
論文的核心內容,是勸人多食用些飽含維C的蔬果,以及橙汁、桔汁藥劑的制作方法。
維生素的存在自然是很難說清楚的,她索性直接列出好些名目出來,解釋這些食物如果吃少了會有什麼後果。
海蒂不太用的慣天鵝羽毛做的筆,寫起意大利文時還需要查字典。
她寫的斷斷續續的,會偶爾出神想到些前塵往事。
在很久以前,她曾經還隻是美高梅公司新捧紅的美人。
卷曲的中分黑發,深邃的眼眸,還有微微上挑的細眉,在長街各個海報板上都頗為吸引眼球,哪怕隻是剛來美國不久,也有好些人都能認出她來。
那時候,海蒂習慣去固定的地方打網球,有次還碰見了特意來找她的約翰·肯尼迪。
那位先生當時還沒有被選舉為總統,在哈佛大學裡念著書,但也已經是名門新貴之一了。
肯尼迪握著網球拍來到她的面前,斟酌著語氣想要與她約會。
“——我可以送給你一些什麼呢?”
二十來歲的海蒂望著他笑了起來。
“維C。”
“醫生說,我該補補這個。”
後來那青年如何加入了陸軍,又如何一步步走到權力之巔,同瑪麗蓮·夢露在白宮裡偷情,最後被刺殺身亡,都與她毫無關系了。
那個可憐的女星為這個已婚的男人鬧著要自殺多次,最後因注射了過量鎮定劑死在了比弗利山莊裡,被無數人追思和懷念。
說到底,還是一罐維C聽起來比較健康。
海蒂抽回了神思,低頭用筆尖戳了個句號。
女人應當對一切權欲和誘惑,都時刻保持警惕。
她拿著這篇論文,上下掃了一眼,覺得還算滿意。
既要用哄小孩的辦法讓人能信服,又要說明危害、用法和注意事項。
看了這麼多年的醫生,自己現在也成了美第奇家的保健師了。
這篇論文很快就被送到了辦公室裡,然後就沒了消息。
再然後,聽德喬說有幾個僕人被選中,如小白鼠般每天開始喝橘子汁和橙子汁,還吃下好些西紅柿。
煉金術師在臥室裡玩著羽毛筆,笑的不置可否。
這個做法,很美第奇。
聖誕節早早地就開始準備了,隻是似乎和她沒有太多關系。
在十一月末的時候,附近的村莊裡就開始有小型的集市和表演,城市裡也更加的熱鬧。
到了十二月八號,倒計時開始,人們開始裝飾這座城市,鳶尾花的旗幟四處張掛著,槲寄生也被採摘下來掛在門口,防止女巫登堂入室。
手工藝人們開始在廣場上布置耶穌誕生的場景,好些劇場的生意都頗為火爆。
聽說達芬奇給演員做了一對新的翅膀,還安排了新的飛行特技,可以在空中翻跟頭。
——所以說那家伙的畫怎麼樣了?
——他真的是個畫家嗎?
聖誕集市換著主題和花樣,還有波斯商人拉了一車的中國瓷器過來,看樣式確實精致又漂亮。
海蒂還沒有被完全解除監視和限制,連那幾個裝著牛肉湯的玻璃皿都被扣了下來,顯然是沒有被放松警惕。
她看著書學著拉丁文,看起來安靜而又馴服,沒有露出半分的異樣。
美第奇不允許她走出宮殿,她便不走。
美第奇不允許她去找達芬奇聊天,她便不去。
在毫無依靠和人權概念的中世紀裡,沒有自由,沒有平等,沒有女性本應擁有的許多權益。
唯一值得感到滿足的,大概便是午餐和晚餐裡的肉了。
而且是新鮮的牛腿肉,甚至有雞翅或者雞胸肉。
大半個月下來,海蒂緘默如初,不做任何多餘的反抗和辯解,身體倒是健康了不少,臉頰也紅潤了許多。
不著急。
從前的八十五年人生,已經給予了她老者的從容,養精蓄銳調理好身體,再慢慢謀劃別的事情。
她不可能就這樣被這王權壓制一輩子,也不可能永遠都呆在這裡。
平安夜的那一晚,人們聚集在教堂裡,開始跟著主教一同舉行儀式。
午夜彌撒前有一頓不吃肉的夜餐,但鱸魚和海鮮煎烤的味道頗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