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喜不自勝,在皇三子雙滿月那日正式下旨冊封其為太子,大赦天下。
三皇子平平安安長到了一歲,已是會哭會笑的孩子,可終究胎裡不足,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天花奪去了性命。
宏兒也被傳染上了天花,一度十分兇險,在我沒日沒夜照顧了一個月後,才勉強撿回一條命。
跟上次不同,因為皇子得的是烈性傳染病,死了便要立即火化,林婉兒連見兒子最後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得知這個消息時,她並沒有嚎啕大哭,隻是把自己關在昭陽殿裡誰都不見。
皇帝幾次三番過去,同樣吃了閉門羹。
如此沉寂了大半個月,林婉兒卻在某個深夜,提出要見我一面。
把傳信的小宮女打發下去,秦嬤嬤湊到我耳邊警惕道:「娘娘,貴妃娘娘如今瘋瘋癲癲的,萬一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可如何是好,娘娘還是別去了。」
我搖搖頭,把懷裡熟睡的宏兒交到乳母手裡,輕聲道:「替本宮更衣吧。」
未免太過聲張,我並沒有大張旗鼓,隻帶了秦嬤嬤和兩個大燈籠的小內監去了昭陽宮。
一路到了昭陽殿,由小宮女直接引入內殿,林婉兒穿著桃紅色的寢衣端坐在銅鏡前。
接連兩次產育又兼兩次喪子之痛,讓林婉兒原本還算健康的身體迅速頹敗了下去。
銀發早在不知不覺中爬滿了她的鬢角,便是怎麼遮也遮不住。
看著林婉兒消極頹喪的模樣,皇帝心急如焚,每日都想留在昭陽宮陪她,卻被她態度強硬地趕了出去。
從鏡子裡看到我,林婉兒也不回頭,隻微微扯了扯嘴角道:「你來了。」
我溫和一笑,實話實說:「原本前幾日就要來看你,皇上說你連他都不見,不許別人來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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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色衰而愛馳,我如今這副不堪入目的模樣,如何還能侍奉聖駕,又何必自找不痛快。」
林婉兒摸了摸自己那已經爬上了皺紋的臉頰,自嘲地笑了笑。
「皇後娘娘,你一定恨毒了我,這宮裡的女人都恨毒了我,是我讓你們獨守空房,遲遲得不到皇上垂憐。」
「無論你信不信,本宮從來沒有恨過你。」
我上前幾步,在林婉兒身邊的軟榻上坐了,再開口時已有推心置腹的意味:
「本宮雖出身崔氏一族,卻是個卑微的旁支庶女,若不是機緣巧合,隻能配一個門下的窮舉子嫁了,如何能有現在這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位?」
我並非妄自菲薄,句句都是實情,林婉兒輕輕一哂:「你倒看得明白。」
「人隻要時時刻刻記得來時路,便沒有什麼不明白的,我更明白,皇上待你始終如一,並不會因為你容顏的衰老而減少分毫。」
林婉兒臉上閃過一絲踟蹰的慌亂,苦澀地搖了搖頭。
「怎麼會?」
「你太在意皇上,自皇上登基之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自己會失去他的寵愛,以至於你的性子越來越極端,越來越見不得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妃子出現在皇上面前,以至於成為人人畏懼的妖妃。」
我看著林婉兒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手裡的沙子抓得越緊,就越容易流失,你對自己步步緊逼,吃盡了養顏和安胎的藥,以至於活生生磋磨壞了自己的身子,但皇上並不在意這些,他隻想你好好活著。」
進宮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主動撮合自己丈夫和妾室的感情,可如今卻隻覺得悲涼。
那種得到過又徹底失去的痛苦,足以徹底擊垮林婉兒。
林婉兒是皇帝的精神支柱,若她真撐不過去,皇帝該怎麼辦?
他們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說到底不過都是這寂寂深宮中的可憐人罷了。
或許是我的話讓林婉兒有片刻的釋然,她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深深凝視著我:「你既然什麼都看得明白,為何能忍受皇上對我偏寵至此?」
她很清楚,這宮裡人人都恨不得她死。
可我的眼神告訴她,我希望她活著。
「我從未陪皇上經歷過那些驚險動蕩的年少歲月,如何敢奢求他愛上我,難道隻憑著一張年輕漂亮的臉嗎?」
我語氣稍稍和緩了些,問出了藏在心裡許久的話:「那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苦吧?」
若這人世間的愛情,靠的僅僅是一張年輕的皮囊,該有多麼無趣?
正因皇帝從不在意這些,他的深情才來得彌足珍貴,哪怕這深情並不是給我。
「那時候皇上隻是冷宮裡一個任人欺凌的落魄皇子,活得連奴才都不如,他身邊隻有我一個人,我身邊也隻有他。」
林婉兒從未想過我會問這些,她的眼眸亮了亮,多了幾分從未有過的神採,
「膳房送來的飯時常都是些殘羹冷炙,可即便如此我也要先吃,確定沒有毒再挑揀些尚能入口的給皇上,我們住的房子漏雨,我冒著雨上房修補摔下來發燒昏迷,皇上給守門的侍衛下跪磕頭,才找來退燒藥救我一命。」
她自顧自回憶著那些飽經風霜的歲月,見我沒有打斷的意思,繼續道:
「後來一場宮變將先皇的子嗣屠戮殆盡,皇上僥幸繼承大統,看似風光無限,可我知道他身邊依舊危機四伏,我讓他日日留在我宮裡,這宮裡隻有我對他好,隻有我不會害他……」
「後來朝局穩定,我知道他已經足夠強大,不再需要我殚精竭慮地為他周全,我應該放手,可我做不到……」
林婉兒痛苦地閉了閉眼,任由淚水在臉頰上肆無忌憚地滑落,她用力咬了咬唇,一字一頓道:「娘娘,皇上是個好人,答應我,不要恨他。」
「不會的。」
我的淚水亦打湿了眼眶,我上前擁著林婉兒,任由她在我懷裡泣不成聲。
「無論宮裡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女人,皇上對你的心意從未變過,你要為了皇上好好活下去。」
林婉兒沒有回應我,她哭累了,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似乎是聽進了我的話,那夜之後,林婉兒不再把皇帝拒之門外,也不再繼續消沉,兩人像之前那樣手牽手在宮裡闲步。
知道自己在子嗣上再無指望,林婉兒一改往日拈酸吃醋的性子,時常勸著皇帝多到年輕嫔妃處走動,好多添皇嗣,讓江山後繼有人。
皇帝當然明白林婉兒的良苦用心,沒有拂她的心意,卻也沒有心思沉迷女色,隻是時不時來我宮裡坐坐。
我也不多說什麼,隻把小小的宏兒帶到他面前,讓他教宏兒讀書習字。
宏兒是個性子沉靜的好孩子,也十分聰慧,不過三歲的小人兒讀起書來有模有樣,不僅語句通順且字意詳熟。
皇帝把小小的宏兒抱在懷裡,口中輕輕呢喃著:
「朕這麼大的時候,婉兒也教朕讀書寫字,冷宮裡沒有筆墨,就用樹枝在地上寫,她說人不能不讀書,可惜她自己讀書也不多時常教錯。」
我一點點糾正著宏兒的筆畫,笑容恬淡:「貴妃深愛皇上,一心一意為皇上著想。」
皇帝知道林婉兒是在我的勸說下才漸漸振作起來,看向我的目光滿是感念:「有皇後,也是朕的福氣。」
我朝皇帝微微一福:「這都是臣妾應該做的。」
這些年,他雖然不愛我,卻也從未苛待我,無論前朝後宮,該屬於我皇後的體面從未少過分毫。
有皇帝撐腰,又有宏兒養在膝下,縱使崔氏一族再樹大根深,也不敢輕易拿捏我。
除了愛情,我樣樣圓滿,實在不該再苛求更多。
雖然有皇帝的無限關愛,林婉兒終究還是沒有挺過這個冬天,她的身體太差,已然藥石無靈。
那天,她氣息奄奄地躺在皇帝懷裡,铆足了最後一口氣,把我的手遞到皇帝手裡。
我知道,她是要我替她好好照顧皇帝。
「婉兒!」
皇帝發出悽厲的嘶吼,吐出一口心頭血,直接昏死過去。
在我的授意下,林婉兒的喪儀辦得隆重而盛大,舉國同哀。
這是她應得的。
皇帝的病稍稍好了些,撐著身子送了林婉兒最後一程,待林婉兒的棺椁葬入皇陵,便又倒下了。
他不再居住在勤政殿,而是搬進了林婉兒所住的昭陽宮,靠著他們之間的回憶過活。
對此,前朝後宮都頗有微詞,皆被我一力彈壓了下去。
照顧宏兒之餘,我亦會幫皇帝批閱奏折,處理朝政,幾年來這些事我已經駕輕就熟,唯有少數大事才需要另行請示。
如此煎熬了兩年,皇帝的精神越來越不濟,已是油盡燈枯之勢。
那日,恰逢林婉兒兩周年忌日,我帶著宏兒去昭陽殿向皇帝請安。
皇帝斜倚在軟榻上,恍神道:「栩兒,朕昨晚夢到婉兒了,她說她會一直等著朕,讓朕不要想她。」
不知從何時起,皇帝亦不再冷冰冰地稱呼我為『皇後』,而是改喚我的名字。
恍惚間,眼前閃過林婉兒那晚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心下酸澀,語氣亦有些哽咽:「皇上,您要好好的,您還要看著宏兒娶妻生子呢。」
「朕不是個好夫君,也不是個好父親。」
皇帝拉著我的手囑咐道:「待朕去世後,宮裡的嫔妃不必殉葬,願意離宮的給她們一筆銀錢離開,不願意離宮的就好好養在宮裡,這麼多年,到底是朕對不住她們。」
聽到這話, 我哽咽得更厲害:「皇上放心,臣妾和宏兒定會善待她們。」
三日後,皇帝駕崩。
宏兒於靈前繼位為新帝,追封故去的生母陳淑貞為聖母皇太後, 我為母後皇太後, 於皇帝成年前代行監國之責。
宏兒性子沉穩, 不像其父皇那般優柔寡斷,也不像起皇祖那般冷漠無情兇殘殺戮。
他力排眾議啟用寒門新人,實行變法整肅朝綱,朝廷上下風氣一新,為原本已有幾分頹勢的國家注入新的生機,漸有政通人和之勢。
宏兒格外忙碌, 日子也過得格外飛快。
眼瞅著到了議親的年紀,我拿著朝臣呈上來的皇後人選折子,向坐在一旁的宏兒道:
「婚姻大事重在情投意合,宏兒喜歡誰,哀家就選誰。」
宏兒已長成了玉樹臨風的美少年,氣度高華,尊貴無匹。
他徐徐喝著銀耳羹,面帶笑意地看著我:「朕記得母後曾說過,皇室聯姻有沒有感情是最不要緊的,牢牢抓住手裡的權力才重要。」
「那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之舉罷了。」
在宏兒面前,我自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 微微嘆息道:
「母後跟你父皇有緣無分, 與其強求到時候成為彼此憎惡的怨偶,不如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可是宏兒, 母後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和權利, 並不是一架天平的兩端, 注定要此消彼長。
宏兒凝神想了想, 鄭重應下:「母後放心,孩兒明白了。」
宏兒到底還是等到了他心愛的姑娘, 風風光光地迎娶她入宮為皇後。
與此同時,他也擇選了幾位世家女子進宮為妃。
林婉兒聰慧機敏,潑辣果敢,硬是保著皇帝活了下來。
「【這」這樣的危局, 決不能再發生。
誠然,宏兒亦比他的父皇更懂得女人的心思, 他雖然愛重皇後, 卻也會時常去各宮坐坐, 不會偏寵了誰,也不會苛待了誰。
宮裡漸漸多了許多孩啼聲,我亦不再過問朝事, 在慈寧宮裡逗孫為樂。
又過了十年,大行皇帝的陵墓修成。
宏兒特意來慈寧宮,問我百年之後要不要跟先帝合葬。
「不必了。」
我想都沒想就搖頭拒絕。
這一世,我處處身不由己, 下輩子,我隻希望卸下所有枷鎖,自由自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