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側目來看我,將櫻桃核吐在盤子裡,說:「我這屋子還差兩個人使喚。」
「這個好辦,一會就去安排。」
「我想自個兒挑人,成嘛?」
我原本就全依著她,眼下這事也不例外:「你說出名來,這就叫她們過來。」
她笑了,兩隻酒窩略帶些調皮,眼睛往春煙身上打量,伸手對她一指,腕上的飾镯碰得叮呤響:
「我要春煙。」
20
春煙的身子一哆嗦。
「她不行。」我拒絕。
「方才王妃還答應的,卻又舍不得了。」她即刻變了臉色。
「府上多的是丫頭婆子,哪一個不好。」
「我隻放心王妃身邊的人,旁得笨手笨腳,萬一傷到我肚子裡的孩子呢。」
我耐住性子同她解釋:「春煙年輕,沒有伺候過有身子的女人。」
「誰都是頭一次出生,什麼都不會。況且又是王妃教出來的丫頭,想來學學就能會,也不過是數月罷了,我哪裡能一直霸佔她。」
但我依舊不肯。
她坐起身子來,說:「王妃向來用規矩主事,不答應也成,那我就讓王爺去討,再往盛府去說情,如此才能使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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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得不讓我應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卻終究不是滋味。
可憐了春煙,一面要伺候琉璃,一面又要往我這裡張羅。
「我這院裡也有人,你何必兩頭跑。」我示意她歇下。
「王妃從小到大都是我伺候的,旁人做事哪有我細心,怕是連倒杯茶都不知要放幾顆茶葉。」她嘴上叨嘮著,手上更是忙不停。
倒茶疊衣,點燈鋪床,忙得腳不沾地。
我自是心疼她,非要重做一遍,隻又催她:「可以了。」
「姑娘就是會心疼人,不像那個主。」春煙輕嗤一聲,又說,「嬌氣的要命,見著王爺就要東西,隻要貴的不要好的,真是不要臉。」
「少說這些話,小心拿住了罰你。」
春煙吐了吐舌頭,往我身邊靠近,用蚊子細的聲音告訴:「琉璃最近老跟王爺置氣,說他變了心,每每都走神,或是要來這院。但見我來了又裝出一副恩愛的樣子。」
我不願意聽這樣的闲話,示意她別說了。
「姑娘,王爺心裡有你,要不是琉璃拖住,早來這邊過夜了。」
這話把我嚇住,手上的書「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春煙撿起來,笑咪咪說:「苦盡甘來了。」
我正不知如何接話,且見外頭過來媽媽,要讓春煙回去,她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她前腳走,後腿就見楚懷戰過來,不免讓我犯愁。
「晚膳用過了?」
「用了。」我起身,把窗戶都打開。
「怎麼,屋裡氣悶?」他的聲音溫情脈脈。
我敷衍的點頭:「稍有些。」又問他,「王爺這是剛從宮裡回來?」
他一副欲說還休的姿態,自顧在太師椅上坐下,說:「聽晚,我其實什麼都知道,不會讓你蹉跎一生的,還望你體諒我,也要明白,我有為你考慮,無論發生何事,隻管依著我就是。」
我不懂這話的深意,隻求他別留下過夜,從不撒謊的我竟也想編個話頭讓他快走。
幸而,外頭過來一婆子,但她的神色不好,說:「啟稟王爺和王妃,琉璃喝了春煙送上的藥,小產了。」
21
琉璃正在榻上翻滾,捂著肚子喊疼,鮮紅的血從榻上滴到地上。
屋子裡一片狼藉,能摔的都摔了,桌上之物皆在地上躺著。
楚懷戰疾言:「請大夫沒有?」
「請了。」丫頭急得一頭汗,一面安撫琉璃。
春煙被兩個婆子按住臂膀跪倒在地,她見到我就說:「王妃,我沒有下毒,我隻是把藥端過去......」
榻上的琉璃突而翻身下榻,往春煙臉上狠打了兩記耳光,又哭著喊起來:「是她,她殺死了我的孩子,她給我下毒,給我打死她!」
她臉色蒼白,額上細汗密布,雙手握成拳,腳底帶著血往我面前來:「你好狠的心吶,竟對一個無辜的嬰孩下手,這也是王爺的孩子!」
「我沒有。」
「你嫉妒我,生怕我會生下長子,所以要害死我的孩子!」她越說越激動,甚至要揮手打我,幸而被楚懷戰抓住,輕聲細語寬慰,「你別氣傷了。」又往我這裡遞眼色。
「王爺,我先帶春煙離開。」
「不行,她不能走,我要她一命償一命!」琉璃抓住楚懷戰的雙臂,邊流淚邊說,「王爺,你要替我作主,若是不懲治兇手,我就一頭碰死!」
楚懷戰輕拍她的後背,即刻吩咐:「把春煙拖到外頭家法伺候。」
「王爺,總要先搞清楚才好做決斷。」
「你先回去屋裡。」他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長。
「我沒有下毒,是你誣陷我!」春煙是個傲骨,她不認。
「我拿自己的孩子誣陷你,我可就是畜生了,何況藥是你煎煮的,又是你端上來的,未經旁人的手,竟還不承認。」
「王爺,容我對春煙問明。」
這話讓琉璃更是跳了腳,她邊捶楚懷戰的胸膛,邊說:「王爺,你是信我,還是信她,今兒個你倒是說一聲。」
「把春煙拉出去杖斃。」
幾個婆子即刻拖春煙到屋外,將她架在長板凳上,要開始打板子。
我自是不忍心,撲上去護住,一面朝屋裡喊:「王爺,春煙不是這樣的人......」
琉璃在裡頭接我的話:「她就是你唆使的,你才是主謀。」
「絕不是,這事與王妃不相幹!」春煙即刻為我表明。
楚懷戰走到廊上,說:「既與王妃不相幹,那就是你自作主張。迫害皇室子嗣是一罪,玷汙王妃名聲更是罪上加罪,豈能容你。」
「請王爺明鑑,春煙不會做這樣的事。」我真不信這話,死死抱住她不松手,以至於拿板條的小廝不敢下手。
「人證物證俱在,抵賴也是無用。」楚懷戰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他要我讓開,但見我不肯便吩咐兩個婆子架開我。
「王爺,我不服,不如請官家來查明真相。」我真是昏了頭,話說出口才發現不通。
楚懷戰果然怒了:「你是想讓王府顏面盡失?」
「你給我三天時間,我自己查明,或者一天也行。」
「王妃,什麼都別說了,免得受牽連。」春煙朝我搖了搖頭,眼角落下一顆淚。
「打死她。」琉璃在屋裡疾言。
「打。」楚懷戰亦是這話。
22
「把王妃拉遠些。」楚懷戰吩咐。
我哪裡有兩個婆子的力氣大,被她們抓得動彈不得。
小廝手上的板子直往春煙身上招呼,才幾下就打得皮開肉綻。
「王爺,春煙是我從盛府帶來的,她的生死由我來定。」我從未失過禮,但眼下顧不得許多,不能眼睜睜看春煙被打死,連聲音都高了幾度。
這丫頭痛得滿頭是汗,卻寧可咬破嘴唇也不吭一聲。
「你嫁與王爺,連你也是王爺的,何況還隻是一個丫頭!」琉璃從屋裡衝出來,像是要過來跟我幹架。
楚懷戰牢牢的控她在懷裡,眼睛盯著我,皆是要我妥協的威懾。
「楚懷戰,你不過是要用春煙的命替她出氣罷了,她是無辜的。」
「那你替她去死!」琉璃惡狠狠說。
「這話說的是,我來替她。」我憤惱,好似有人往我身上捅刀子,每打春煙一下,如同割我一刀,眼看著人要不行了。
春煙「啊......」的一聲,耷拉下腦袋。
我掙脫開婆子的束縛去瞧她,喊她的名字:「春煙......」
她沒有應我。
我怕極了,覺著她已經死了,卻不敢去碰她的鼻息,不碰就還有一絲僥幸,惶惶不安讓我控制不住情緒喊出來:「去請大夫,快去宮裡請太醫。」
「盛聽晚,你該慶幸自己還有一個丫頭可以抵命。」琉璃冷冰冰的聲音傳過來,好像抓住了我的心,雖不見血卻已碎裂。
我從未恨過誰,但如今卻有了恨,慢慢的,一點點蔓延至我的周身,明白什麼叫恨之入骨。我緊緊抱住春煙的脖頸,卻發現她的體溫在流逝,根本捂不熱。
「去請大夫,她還活著。」
這是我最不體面的一次。
也沒有人聽我的吩咐。
春煙被兩個小廝抬出去,也帶走了我的心,一塊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楚懷戰過來拉我,卻被我甩開,自顧起身回去院裡。
他跟上來,口氣裡像在安撫我,說:「不過是個丫頭,總要有人出來抵一命,否則此事如何罷休?」
「為什麼要她抵命,她沒做過。」
「藥是她煎煮的,也是她送上去的,自然是她。」
「若中間被人動了手腳呢?」我的口氣是從未有過的陰冷,當初春煙說我不會兇人,眼下竟是學成了。
「所有矛頭都指向她。」他說的冷淡,好似春煙的命就是蝼蟻,不過爾爾。
我因此更氣了:「對你而言是個丫頭。但與我,她是我從小的玩伴,是一起長大的姐妹,是可親可愛的娘家人。」
他緘默,在太師椅上坐下。
夕陽餘輝落進來,光之中有許許多多平常未能見的塵埃,他們在流動,終於令人無可忍耐。
我質問他:「她為什麼,非要春煙去伺候她?」
23
楚懷戰低聲作答:「琉璃說了這個孩子要過繼給你,因此要春煙去帶,會親絡一些。」
「我需要嘛?」
「你不需要?」他眼裡有詫異。
「我從不在意你同她愛得怎樣,或是你待她怎樣,我需要你們的孩子?」我覺得可笑。
他怔住,昏黃沾染上他的臉龐,唯有陰沉之氣,好似受到了侮辱,神情變得扭曲。
我幹脆說得更明白一些:「我會吃醋,我會在乎,我會討好你?我巴不得離你,離這裡越遠越好。」
他的嘴唇微顫,突而起身,疾言:「你嫁進了王府,卻不打算服從我?」
「你有了她,還要渴求什麼別人的心,何況盛府已是處處在幫襯,王爺應該滿意了,還要什麼呢?」
「你是本王的王妃。」
我真是看不起他,說:「王爺,你未免過於貪心了,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就算全天下都是你的,我也不會是你的。」
「這話是要付出代價的,待我稱帝,你該如何自處。」
「王爺不該說這樣的話,當今陛下身康體健,你就迫不及待想稱帝,豈止是不孝,是僭越作亂。」我故意拔高了聲音,無非是叫大家聽見,隔牆不缺有心人。
他已是戰場上急於飲血的猛獸,要朝我撲上來。
我即刻躲開,心下有了恐懼,繞過桌子問他:「你要作甚?」
「王妃應該做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吧。」他伸手把桌上的東西全捋到地上去。
「噼裡啪啦」好一陣響,刺得我耳朵疼。
「你不怕傷了她的心嘛,她才沒了孩子。」我不可置信。
「孩子麼,是可以再生的,何況最該生孩子的人是你。」
「禽獸。」我順手抄起一個瓷花瓶朝他那裡扔過去,而後提裙越過門檻。
且這時,楚懷仁帶著一路風塵過來。
又聽見身後的楚懷戰疾言:「十一弟,給我攔住她!」
「這是怎麼了?」楚懷仁問我。
我也不知怎麼了,開口就是:「春煙沒了。」
楚懷仁怔怔凝視住我,能看出來他有驚詫之色,問:「哥,這是怎麼回事?」
「無事。」楚懷戰甩袖離開,像一道疾風從我身邊掠過。
我長松一口氣,回去屋裡呆坐下,也不知坐了多久。
夜,越來越沉。
唯有月色探窗,時而又隱去。
黑暗之中好似有千萬隻手拉扯著我,實在對不起春煙多年的深情,五髒都因愧疚而泛疼,叫我喘不過氣來。
突而,一絲冷意撫過。
側目而望,發現一個黑影立在門口,我先是欣喜,以為是春煙的魂魄,待起身時就看清了,是楚懷仁,不知他是未走,還是剛來,問:「十一弟?」
他回轉身來,說:「五嫂,讓下人過來收拾吧。」
「不必了。」我往裡屋去。
這一夜,我未能安睡,細想起楚懷戰的話,他前腳說為我好,後腳就是琉璃小產,且一點不難過自己沒了長子。
這個男人好陰險毒辣。
次日,照舊是豔陽天。
琉璃帶著府上眾人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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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過問,也沒那個興致,把以往大家閨秀的那套客氣場面都扔了。
丫頭婆子們進來收拾屋子,另有一個面生的丫頭到我跟前來:「王妃,我是今日新來的,喚春煙,往後盡心伺候王妃。」
我心中一驚,怔怔呆在那裡,卻不動生色。
琉璃被人扶著往椅子上一坐,說:「王妃身體欠佳,往後就隻是享福吧,府上的事交由我來辦。」
我不說話,自顧對鏡梳妝。
「王妃欠我一條人命,但我不得不識大體。」
「若是,無須你識大體呢。」我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