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說,沈家忽然遭災,許和貴妃、端王有關。
我吃著荔枝的手一僵:
「啊?那麼大的事兒?」
她悵然地道:
「事兒或許不大,卻十分要緊。故而咱倆在坊間賣個面,都能叫人盯上。」
我們未曾去找貴妃的不快,貴妃卻先上門將我抓了起來。
她說我上次去她宮中,偷了她的镯子。
「坊間賣手藝乞食的東西,連貴妃娘娘的愛物都敢偷,真是活膩歪了。」
一屋子的宮女太監將翠萍按住,四處翻查,終於在床下的一個暗格中找到了镯子。
我被捂住了嘴拖走,連句話都沒喊出來。
隻知道被拽住兩隻胳膊的那瞬間,翠萍的眼睛紅得能滴出血來。
汗水混著她凌亂的發絲貼在額頭上,她咬著牙,忍著淚,一雙眼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
17
我被拖到了慎刑司,專門懲治犯事宮人的地方。
剛進去,我就被高高地架在木柱上,兩腳不著地。
老嬤嬤不發一言,抓著根還帶血的鞭子就抽在我身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Advertisement
我吃不得痛,大聲地哭出來。
長到十歲,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疼,好疼啊。
渾身的痙攣讓我忍不住嘔吐,穢物順著我的喉嚨一波一波地嘔出來,這裡頭的人卻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盆冷水潑上來,就換了另一種刑罰。
約莫到晚上的時候,燭光亮起來,有人往地上潑水擦地,又有人燻了一遍香。
是貴妃來了。
她喬裝了一番,並沒有穿宮妃的衣裳,一身嫋嫋儀態卻仍如天人下凡。
「如今你那個姐姐,正跪在皇後那個病秧子門口哭呢。下午跪皇上,皇上沒管,晚上就去跪了皇後。你說是不是蠢的。
「一日為奴,終身護主,她倒是忠心。」
她湊近兩步,仿佛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
略有嫌棄地捂住了鼻子:
「怎麼打成這樣啊?」
那老嬤嬤恭敬地彎下腰:
「端王殿下的吩咐,叫奴才們在您來之前就給她骨頭打折了,您有什麼問的,也問得快些。」
貴妃皺著眉:
「還是個孩子呢,再給打死了。」
「不會,奴才手下有分寸,疼是極疼,卻不傷要害。」
貴妃娘娘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當初沈家掘地三尺都挖遍了,小丫頭,香囊在哪呢?」
我不知她說的什麼香囊,卻嚇得夠嗆。
她不是為什麼镯子而來,也不是為爭寵而來。
我渾身又疼又冷,隻覺完了。
全完了,我再熬不出去,見不到翠萍了。
想起翠萍,我流下淚來,狠狠地咬了一口舌頭,兩眼一翻就吐了血出來。
什麼狗屁香囊,得我能活命才給你找吧。
18
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又見到了翠萍。
她臉色蒼白,渾身都被雨澆透了,眼中的紅絲比我走的時候更多。
「小姐,你受苦了。」
她湊上前來,卻不敢抱我,眼睛上下來回去尋我的傷口。
「你才十歲,她們怎麼下得去手。」
翠萍的眼淚如不要錢一般掉下來,一對一雙的。
我張開嘴,滿口都是鐵鏽味道,嗓子也疼得厲害。
「翠萍不哭,我早該死了。」
我早該和沈家一起死在流放的路上,我想娘親了。
翠萍退後一步,堅毅地看著我:
「你不會死,我有孕了,別怕,我會救你出去。」
19
翠萍說話從不食言,她說救我出去,第二日我就被放了出去。
慎刑司推了一輛板車,給我灌了一口水。
板車推回微雲宮的時候,我張了張嘴,嗓子卻再發不出聲音。
翠萍的淚落了一地,就連江嫔也開了門,站在階上遠遠地看著。
太醫說我嗓子徹底廢了,手也落下殘疾,往後不能提重物。
這太醫本是來給翠萍看胎象的,給我開了方子又去給翠萍把脈。
「小主這幾日動了胎氣,安胎藥每日兩副,必得準時喝下。」
等人都走了,翠萍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淚。
「她本是不確定咱倆是否知道,暗中派人看著。現下不知怎麼,對你動了手。
「小姐,現下,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咱們找盡這世上的名醫,一定能醫好你,等這一切都平息了,我就送你出去。」
我沒法說話,身上也沒有力氣。
翠萍擰了一把湿帕子蓋在我腦門上。
「三年前沈家大宴,貴妃和端王在後院私通,兩人衣衫盡褪,忘乎所以,被沈夫人撞見了。
「當日沒有戳破,貴妃繡給端王的香囊卻掉在了地上。
「這樣的事兒,告發了是死,不告尚還能苟活。
「夫人和老爺商量一宿,決定當作不知。
「沈夫人處置了那日跟她一起在假山後頭的小丫鬟,又將香囊藏了起來。
「可端王還是查到了蛛絲馬跡,他不肯自己的心上人有一絲危險,與老爺商量。
「說是做局,沈家流放塞外,可私下裡,端王卻能找人調轉乾坤,把沈府一家都送到江南老家去。」
原是這般,是這樣。
可父親就信嗎?這樣的說法,明明是騙人的。
翠萍也搖頭:
「老爺沒有辦法,沈家這些年也不幹淨,官場沉浮,哪裡有沒把柄的人呢。
「夫人卻是不信的,抄家的前一日,夫人找到了我,她讓我帶你走。
「傻小姐,你已不記得了,當初我家鄉發大水,半個村子的人都淹死了,我到京都來投親戚,叫打了出來。三日水米未進,險些要餓死在大街上,是小姐給了我一串糖葫蘆,還記得嗎?」
翠萍一會兒溫柔地笑,一會兒又掉眼淚。
「對不住,我沒有護好你。」
我眼睛酸澀,早在被打的時候已經哭得沒什麼眼淚了,此時卻沒有憋住。
翠萍,我不能彈琴了。
你總想讓我學彈琴,我如今再學不了了。
20
當初張有瑕找到我們的時候,本是要打探出我和翠萍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手中有沒有香囊。
若不知,若沒有,當即就是要死的。
翠萍說她也不知道張有瑕是如何說的,竟把端王都蒙騙過關了。
可聖上的出現,讓翠萍知道,我倆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死了。
所以她若有若無地用一些法子令皇帝惦記,令貴妃不安。
她嘆了一口氣:
「本是想能進宮做個廚娘的,皇上眼皮子底下,咱總還有一線生機。若在外頭,可真是悄無聲息便死了。
「可誰知道,誰知道卻是我攀了高枝,將你帶到這一片虎狼窩中。」
傻翠萍,若沒有你,我早死多少次了呀。
我轉過臉,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緩緩搖頭。
我知她懂。
這本該就是我的劫難。
21
因為翠萍胎象不穩,皇帝接連三天都宿在微雲宮。
連一向低調的皇後都派人送了好多東西。
等我身上的傷都結了痂,江嫔死了,死於中毒。
她那扇常年都不怎麼打開的門,太醫進進出出,忙活了一個晚上。
翠萍說,江嫔把她的保胎藥喝了,誰都沒攔住,小丫頭剛在廊下熬好了藥,她就瘋了般搶過去一飲而盡。
死於七竅流血,腸穿肚爛。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去搶那碗有毒的藥,甚至沒有人知道她是否知道這藥裡有毒。
一直伺候她的大宮女也死了,死前她來見了翠萍一面。
「誠貴人不必難過,我們主子早就活不下去了,她說您唱的那個小曲好聽,像她家鄉的小調。」
出了門,再往外,就是一處荒蕪的廢井。
她頭衝下扎了進去,救上來早便沒了氣兒。
翠萍坐在榻上,一連嘆了好幾口氣:
「嫔妃自戕是大罪,可若被毒死了,就是死了。」
不知為何,可江嫔確實不想活了。
謀害皇嗣這樣大的事兒,叫皇後娘娘從中宮走了出來,親自調查。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貴妃。
這個時候,春闱已過,張有瑕考上了探花郎。
皇帝欽點他到御史臺做書吏,結果他當庭便跪下上了一本折子。
原話是這樣說的:
「學生碌碌一生,窺天顏瞬息,若能撥雲見微光,縱赴死又何如!」
折子上血漬斑斑,是一角舊衣。北邊偏遠小城,一夜覆滅。
二百六十多口人,隻餘他一個活口。
張有瑕將頭磕得砰砰響。
「學生狀告端王,私造兵器,草菅人命,謀逆大罪,罪不容誅!」
22
不論朝堂還是後宮,都陰雲一片。
宮女太監們走路都不敢大喘氣兒,生怕惹人注目被拉入端王謀逆一案。
貴妃也被禁足,宮殿中的人被撤走大半。
她家裡人得了消息,又送來了兩個旁支的貴女入宮。
一位溫婉嫻靜,另一位明豔大氣。
細細看來,容貌上比貴妃還要出色些。
翠萍請了一座觀音像,整日燒香拜佛。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我與翠萍、江嫔、張有瑕,還有終於不再蟄伏的皇後。
單每一個人出來,都會不能成事兒。
可偏偏,巧成這個樣子,所有的事兒都趕在了一起。
翠萍覺得是老天開眼, 終於肯幫我們一把,在這個節骨眼上, 救了我們。
她恭敬地拜完菩薩,緩緩站起來。
「端王下天牢的消息,理應告訴咱們的貴妃娘娘知曉。」
她從貼身的小衣裡扯出一塊布來, 正是三年前貴妃遺落的那個香囊紋樣。
「找個妥帖的人送過去, 務必叫我們的貴妃娘娘,鬧起來。」
23
貴妃是在一個雨夜衝出來的, 她不顧體面地在宮道上狂奔。
「我要見皇上, 我要見皇上!
「皇上,我和端王是清白的,你要相信臣妾啊!」
聽說宮道上有一處地磚沒有鋪平,把貴妃絆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念著和端王的情分, 還是已知自己被家族放棄了。
貴妃愣是爬到了皇帝的殿前。
她嗚咽痛哭, 聲如泣血,卻沒有令皇帝心軟。
那位姓季的總管仰著頭下令,將貴妃拖去了冷宮。
24
貴妃死在了三日後,七竅流血, 腸穿肚爛而死。
端王被貶為庶人,流放三千裡。
25
翠萍的孩子沒有保住, 皇帝憐惜,晉她做了嫔位。
住江嫔那間屋子。
翠萍依舊熱衷攢錢, 一半錢打點太醫院給我治嗓子, 另一半錢都捐出去給了菩薩。
她日日念叨:
「我人微言輕, 我奴才出身, 若沒有菩薩保佑,如何能護小姐周全,如何能替沈家報仇。」
直到張有瑕連升兩級, 穿上了朝服,皇帝給他賜了婚。
那日皇帝十分開心, 他吃著翠萍新做的面條, 笑說:
六文錢一碗,先結錢後上面。
「(叫」正值豔陽,我和翠萍出了一身冷汗, 被熱風一吹, 極快就散了。
26
隔年,翠萍又有了孩子, 是一個小皇子。
小皇子還沒斷奶,翠萍就將他送到了皇後的宮中。
至此,皇帝有了嫡子, 是翠萍的孩子。
27
又很久很久以後, 宮中花開了又敗,可皇帝仍舊喜歡來翠萍這裡吃一碗面。
我的嗓子也好了起來,零零碎碎地能說兩句話。
翠萍搬出好大一個箱籠, 說這都是給我攢的錢, 出去賣面也好,嫁人也好,都行。
我看著翠萍身上貴妃的服制和又隆起來的小腹, 輕輕搖了搖頭。
可她還是將我送出了宮。
很多年前我倆一同看的那個小院子還在,不知換了幾位主人,那年我相中的秋千卻已經不在了。
叫人種下了一棵不知品種的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