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二十年前,有一個和我很像的女子出示了這枚虎符,彼時還是一個微末副將的他熱血沸騰,第一次進京勤王,立下大功。
如今我出現,讓他恍然以為回到了二十年前。
……
孟丞相和他的兩個兒子很快下了大牢,所有與孟家一黨的人同樣被快速清算。
父皇寧可背上昏君殘暴的罵名,也要出手清除一切朝堂上的舊疾,短短十天的工夫,京郊的菜市口斬了無數高官,血流成河。
我親自擔任Ṫúₘ監斬官。
劊子手砍人前,有些顧慮地看了看我,大約是認為我是柔弱女子,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面。
我微笑著示意無妨。
於是刀斧起落,人頭落地,滿地血光,映出我森然的面孔。
十二歲那一年,我看著母妃離我而去。
自此之後,便再沒有什麼能夠撼動我。
我很像林疏洛。
但我比她更厲害——我斬斷了所有的軟弱和溫情,於是便也失去了所有的漏洞和破綻。
17
孟皇後被打入冷宮,父親和哥哥的死訊接連傳入,她哭得反復昏死過去。
塵埃落定的那一日,我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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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間屋子,在這裡,我和母妃一起住了許多年。
孟皇後頹然地靠著牆,她還是很美,像是被暴雨摧殘後的嬌花。
凌亂的鬢發上,仍然插著父皇賜她的鳳簪。
我走上前,伸手將那支鳳簪拔了下來。
「你做什麼!那是本宮的東西!」
孟皇後紅著眼睛,試圖阻止我,然而她已經太虛弱,於是我單手摁住了她。
「六宮之中,唯有皇後可以佩戴此簪,孟皇後如此在意此物,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再喚她母後。
事到如今,她怎麼也該明白過來了。
孟皇後瞪我良久,流下兩行淚來。
「你從未失去記憶,對不對?」
她哭道。
「皇上對我說用藥抹去了你的記憶……我竟然信了他的說辭……我怎會這樣蠢?!」
我靜靜地看著她大哭,在心裡嘆氣。
都是這樣蠢。
我母妃當年,也是這樣蠢。
陷入愛情的那一刻,她們都失去了原本的智慧。
我將那枚鳳簪,重新插入孟皇後的發髻中。
「戴著吧。」我輕聲道,「隻是有點可惜,你本來的體質,應當是很適合生育的。」
世家裡最受寵愛的小女兒,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麼會……先天有虧呢?
孟皇後猛地瞪大眼睛,渾身顫抖。
「這簪子……」
「嗯,隻有最外面一層是金子,裡面是藥石,之所以綴了這麼多明珠,就是為了掩蓋它重量不對的事實。」
「藥石每日都在腐蝕你的身體,所有會告訴你實話的太醫,要麼被收買了,要麼被除掉了,剩下的都會沉默地給你開出藥方——但你永遠不會有孕。」
「雖然皇帝的愛,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看著孟皇後,彎起唇角,「但不得不說,我父皇好像真的不愛你,他唯一愛過的人,是我娘親,你最討厭的那個林疏洛。」
……
孟皇後瘋了。
她大哭大鬧地要見皇上。
我原本很不耐煩地要離開,卻在聽到她大喊的話時,驟然停住了腳步。
「去請皇上。」我吩咐身邊的宮人。
我覺得,父皇有必要聽聽孟皇後最後留給他的話。
父皇起初不來。
他說他不願意見害死疏洛的人。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最終妥協,撐著病體來到了冷宮。
孟皇後已經瘋了,她反反復復地,隻喊一句話。
而剛踏入冷宮的父皇,便聽到了這句話。
「皇上!你在為林妃的死報復臣妾嗎!可真正害死林妃的人,是你啊!」
我坐在暗處,靜靜地瞧著父皇用顫抖的指尖,指向孟皇後。
「你……你休要胡言……」
然而孟皇後隻是發狂地盯著父皇,尖銳地重復。
「真正害死林妃的人,是你啊!」
是你啊。
大太監尖利地叫宮人堵上孟氏的嘴,伸手用帕子去擦父皇的唇角,父皇咳得胸腔不斷抖動,吐出來的血已經呈現出發黑的色澤。
——和那件已經幹涸的血衣一模一樣。
我適時地走出來,叫大太監將父皇扶到一邊,然後看著孟皇後,冷聲道:「孟氏竟敢對皇上大不敬,來人,賜杖刑。」
宮人呈上廷杖,我接過來。
十二歲那年,在母妃走的第二天,我被孟氏賜過杖刑。
如今,整整七年過去,我終於十倍奉還。
我親自抡起廷杖,狠狠砸了下去。
孟氏的慘叫聲響徹冷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打累了,把廷杖扔給宮人。
孟皇後的嘴裡不斷地往外湧血,她瞪著我,雙眼通紅,雙唇不斷翕動,似乎在說什麼。
我湊近她的唇邊。
多年前,我吐了她一臉血沫,而現在,她連這個力氣也沒有了。
她隻是用氣聲,微弱地說:「你要為你娘復仇,為何隻找我……」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了。
笑著撫一撫孟皇後花容失色的臉,我湊到她耳邊,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你急什麼,下一個就是他。」
孟氏雙眼大睜,她掙扎起來。
她看著坐在遠處的父皇,她要告訴父皇,這個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皇太女要弑父。
但父皇看不懂她的口型,隻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叫人帶她下去。
我平靜地對宮人道:「帶她去慎刑司,把剩下的打完——對了,不準給藥,讓傷口自行潰爛。」
父皇聽到了我的話,他微微挑眉:「嘉瑤現在……已如此心狠了嗎?」
那一刻,他或許是起了戒心的。
但可惜,太晚了。
18
孟皇後的那句話深深刺激了父皇,他徹底病倒了。
所有來探望他的人都被我屏退,我告訴他們,父皇不想見任何人。
隻有我能進養心殿侍疾。
每次進去時,我都端著太醫院給的湯藥,太醫告訴我,父皇的病雖然嚴重,但好好治療,應當還能有起色。
我點頭,表示雖然父皇現在不願喝藥,但我一定好好勸他。
進殿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湯藥澆進了花盆裡。
但我給父皇,帶了別的東西。
「你想不想知道,我母妃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父皇躺在病床上,靜靜地看著我,他的臉衰敗枯槁,如同活死人。
我娘親若是看到,大概會後悔自己當年愛過這樣的人。
「她說,她不怪朕……」
「哦,那是我騙你的。」我平靜地拿起布袋,將娘親的血Ťŭ₉衣和那幅繡了一半的江山圖收好,「她真正的話是——皇帝一定會愧疚的。」
19
皇帝一定會愧疚的。
娘親說,她在還是個小少女時,常看言情小說。
「什麼是言情小說?」
我娘說,就類似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話本兒。
我不喜歡話本兒,總覺得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多是文人騷客的意淫,因此便對娘親口中的言情小說,也沒了好感。
娘親笑著摸摸我的頭。
她說:「我當初看言情小說,裡面女主身死魂滅,男主在登基後念她一輩子,坐擁萬裡江山,享無邊孤獨,總會覺得感動。」
那時候的娘親已經虛弱不堪,我不知該怎樣安慰她,隻能盡力握住她的手。
「父皇也定然會念你一生,他一定還愛著你……」
娘笑了,搖了搖頭。
「他的後悔,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娘沉溺情愛,做錯了太多事,也拖累了你,如今隻能幫你最後一件。」
她要我將這無用的後悔,變得有用。
我太像母妃了,長得像,性子像,父皇補償不了母妃,便將所有對母妃的虧欠,補償到了我身上。
一步一步,我終於借著他的愧疚,成為了本朝第一位皇太女。
所有害我娘的人,都該被清算。
先是孟家,再是他。
如今,父皇躺在病榻上,含淚對我說,他是真的愛母妃,當年母妃受下的一切委屈,都並非他的本意。
他是真的想保護好母妃和我。
我搖搖頭。
「父皇,你可以騙自己,但不必騙我。」
「冷宮多年,明明隻要你多照顧一些,我和母妃至少能有正常的吃穿,但你沒有。」
「但凡你肯放我母親離宮,以她的本事,那些權貴想要她的命也很難——但你又不肯。」
「你對她的猜忌是真的,你的自私也是真的,現如今的一腔深情,不過是她死後,你終於想起了她的好。」
「太遲了,那個唯一會真心待你的她已經不在了,留下的是很像她、但隻會利用你的我。」
……
我將父皇秘密囚入了母親曾在的冷宮。
不給水,不給藥,我母親當年吃什麼,他現在也吃什麼。
心腹宮人勸我,說這樣對父皇,消息一旦走漏,以後青史上會留下罵名。
我笑笑。
「商紂暴虐,人人都說是妲己所惑;唐皇守不住江山,罪名也是楊妃背的。」
「我們女人做不做錯事,罵都沒少挨,倒不如真的狠狠心,別枉擔了這名聲。」
母妃在冷宮中住了七年,而父皇隻住了七日。
第七日,心腹宮人來報——皇上怕是不行了。
宮外,臣子們紛紛諫言,國不可一日無君。
……
登基那一日,有人求見我,說是帝師的弟子。
我見了他,那是個面如冠玉的少年,姓季名昭,自稱追魂人。
他師父能夜觀星象,洞破天機,而他能封印靈魂,與亡者對話。
他告訴我,我娘的魂魄並未消散,這麼多年,她一直注視著我。
「你娘親說,你做得很好,她為你驕傲。」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自己的胸腔已經變成了鐵鑄的。
但還是在聽到這句話時,第一次泣不成聲。
……
據說娘親還想見父皇最後一面,她說,當初沒有告別的機會,如今我登基了,她心願已了,魂魄也將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於是想對父皇好好道一聲別。
季昭實現了她的心願。
於是父皇得以見到娘親的靈魂。
我看著已經病入膏肓的父親,在床上垂死掙扎起來。
「疏洛,疏洛。」他一遍遍叫著娘親的名字,「朕和你一起去,你再也別離開朕……」我娘親出現前,世間無人對他好;我娘親離開後,世上再無人對他真心。
一生僅此一次的真情,被他親手錯過了。
「我娘親怎樣說?」我問季昭。
季昭向我復述:「你娘親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從今往後,死生不見。」
當夜,父皇心悸而亡。
而我登上皇座,裙下萬臣朝拜。
20 【歷史】
惠帝於乾元十五年病逝,死前反復呼喚廢妃林氏的名字。
其女嘉瑤公主為本朝第一位女帝,女帝登基後,追封其生母為端懿太後。
女帝少時聰慧,文武兼備,不輸男兒,即位後任賢用能、體恤民情,興水利、減賦稅、辦學堂,雖然有疑雲稱她曾在早期的宮鬥中有弑父殺母之嫌,害死嫡母、逼死父皇,但這一切均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隻在野史中流傳,正史提及她時,大多認定她是一位少見的賢君。
女帝在位時間長達六十年,於八十高壽時故去,死前說了一段話,內侍無人能解。
當時病重的女帝看著虛空,輕聲道:
「系統,你終於來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帶我去娘親的世界看看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