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聽懂了。
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從我的背後炸了起來。
當年太後中毒,不久後便衰弱而亡,所有證據指向母妃,所以母妃才被囚於冷宮。
這麼多年來,我問過母妃無數次,知不知道真兇究竟是誰,母妃都淡笑著搖頭,說她也無從得知。
我懷疑過嫉妒母親的嫔妃,懷疑過要為女兒進宮鋪路的孟家,懷疑過與母親有舊仇的政敵。
唯獨沒有懷疑過父皇。
但如今,我想……母妃應當是早就知道了。
否則她不會那樣的,心如死灰。
「疏洛當年惹了太多人的忌憚,朕年輕時不懂事,又給了你們母女太多寵愛……」
「想殺疏洛的人太多了,朕關她進冷宮,派侍衛在外面不停地守著,不是為了阻止你們逃出來,而是為了防著外面的人對你們下手。」
「孟家是三朝元老,安撫住了孟氏,便是安撫住了她那個把持朝政的宰相父親,和兩個手握軍功的哥哥……若是朕真的封疏洛為皇後,孟家絕對不țųₜ會放過她……她為何就不明白朕的苦衷?」
我沉默。
心頭一半猶如滾水在燒,另一半又猶如被置於冰窟。
良久,我強行平息下胸腔內的冰與火。
臉上擠出一個柔婉哀切的淺笑,眼淚懸掛於睫毛,我輕聲道:「母妃她,當然明白父皇的苦衷,而她也從未怨過父皇。」
如同得到救贖一般,父皇猛地轉頭望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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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可願意與嘉瑤一起,再回到母妃生前所居的地方看一看?」
11
冷宮中,隻有我和父皇兩個人,大太監守在門外,確保不會走漏風聲。
我將屋內的東西,一樣一樣拿給父皇看。
「這是母妃生前所用的碗,她每次吃飯前,都會向上天祈禱,希望父皇進膳時可以多用一些。她說,父皇脾胃不好,又常常因公務忘了吃飯,如今她不能在旁邊時時提醒,心裡總是擔心。」
父皇看著我手中的碗,那是一個粗瓷海碗,碗沿布滿缺口,有著洗不幹淨的油漬和霉斑,即使已經被我用清水洗了又洗,還是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
隻需要看看這個碗,就能知道,母妃平時吃的是多麼劣質的食物。
而即便這樣,她還在念著錦衣玉食的父皇,有沒有按時進膳。
父皇捂住胸口,像是已經承受不住那裡撕裂般的痛楚。
「為何……為何會這樣?」他喃喃,「我明明囑咐過下面,吃穿用度上,她還是林妃……」
我搖頭,悽然苦笑:「進冷宮的最初,我們的確還能吃上正常的飯食,但自從孟氏掌了協理六宮之權,說國庫緊張,宮中吃穿用度一概削減,我們便沒了吃食,沒了炭火,甚至我和母妃生病時,連藥都沒有。」
父皇渾身顫抖,幾乎不能站穩:「孟氏她……」
我像是看不見他的神情,自顧自地拿起放於角落的針線。
「生活雖苦,但母妃並未荒廢在這裡的時光,她不擅女紅,但還是想繡完這幅萬裡江山圖,她說自己在冷宮中沒有什麼能做的,唯有用這種方式為父皇祈福。」
父皇失聲道:「為何我從未見過疏洛的繡品?」
我撫摸著母妃未繡完的布匹:「後妃所獻之物,都要通過孟皇後給皇上。」
我沒有說完,但父皇已經全然懂了。
母妃一遍遍把自己的繡品送給父皇,但都被孟皇後攔截了,一樣也沒送到父皇手裡。
我轉頭,面向父皇。
「爹爹。」我顫聲道,「娘親直到離世的最後一刻,都還在念著你。」
我將那幅未繡完的江山圖,放進了父皇的手心。
父皇ṭűₗ長久地看著它,片刻後,有一滴一滴的血,落在了素白的布匹上。
……
「來人啊!」
我驚慌失措地扶住倒下的父皇。
「皇上又嘔血了!」
12
這一次,父皇昏迷了更久的時間。
他醒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孟皇後來侍疾。
孟皇後得寵多年,從未被禁過這麼長時間的足,如今終於得見聖顏,一進殿便哭著撲到床邊:「皇上,這段日子可苦了臣妾……」
她是世家千嬌百寵養大的小女兒,學了浮皮潦草的心計,卻終究心思太淺。
就比如此刻,父皇猶在病中,她第一句話不是關切龍體,反倒是哭訴自己的委屈。
但父皇並未和她計較,隻是拍著她的手背,溫存道:「瓏兒辛苦了,是朕當初一時衝動,冤枉了你,日後必定好好補償。」我坐在屏風後,眼神冰冷。
是啊,這便是我父皇溫柔起來時的模樣,有幾個女子,扛得住九五至尊的柔情?
孟皇後當即泣不成聲:「臣妾還以為,皇上不愛臣妾了。」
「怎會?」父皇柔聲安撫,「你是朕唯一的皇後,朕這麼多年除了你外,又這樣寵幸過誰?」
孟皇後想了想,終於轉悲為喜,甜甜地低下頭。
「臣妾知道,皇上心裡是有臣妾的。」
父皇笑著摸摸她的鬢角:「朕還有個禮物送你。」
孟皇後露出驚喜的眼神,下一瞬,父皇便道:「出來吧,嘉瑤。」孟皇後怔住了。
我從屏風後轉出,垂首行禮:「母後。」
孟皇後露出震驚的神色:「皇上,這是……」
「從今往後,嘉瑤便是你的女兒。」父皇拍了拍孟皇後的手臂,湊到她鬢邊,低聲耳語,「放心,朕已經讓太醫院配藥,洗去了她之前的記憶,她已不記得任何與親生母親有關的事,從今往後,你便是她唯一的母親。」
孟皇後微微松了一口氣,她走到我身邊,試探性地看著我的眸子:「嘉瑤。」
我抬眸,柔婉又乖巧:「母後。」
我的眼神一定很寧靜,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恨意,和被孟皇後毒打時那個目眦欲裂的神情完全不同。
孟皇後盯著我的眼神打量了許久,終於放下心來。
她露出喜色,回身叩拜:「多謝皇上。」
我同樣拜下去:「多謝父皇。」
直起身來,我望向父皇,他也以同樣的眼神回望我。
大殿之中,燈火晦明。
從這一天開始,嘉瑤公主,成為了帝後的嫡女。
13
孟皇後並不愛我。
她隻是想有個孩子,畢竟中宮無所出,是件危險的事。
我畢竟是仇人的女兒,孟皇後觀察了我很久。
我孝順得無可挑剔,而每每被問到生母時,總是露出茫然的神色:「小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但父皇告訴過我的,我是母後的孩子。」
這樣過了很久,孟皇後終於放下心來。
她仍是想要個自己的孩子的,如果是皇子,那便更好。
但在此之前,為了避免旁人非議,有個我養在膝下,是件對她極有好處的事。
身為帝後嫡女,我自然開始出入宮學,讀四書五經,習聖人文章。
我表現得很好,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
隻有很偶然的時候,夫子會覺得我有些怪——比如他講「天圓地方」時,我的眼中會露出一絲極其不屑的笑意。
但下一瞬,這神情便立刻消失了,快到讓夫子以為,那是他自己的錯覺。
十五歲時,宮學已經不能再教我任何新的東西。
父皇封了我公主府,讓我出宮居住。
孟皇後對此頗有微詞,畢竟在我朝,隻有皇子才會封王出府,公主在出閣前,都是養在母親身邊的。
但父皇好好地安撫了她。
「朕是看你求醫問藥,卻一直沒能懷上,擔心是撫養嘉瑤太累,讓你操勞了。」
「嘉瑤雖然懂事,但瓏兒……難道不想與朕有更多獨處的時間嗎?」
父皇環住孟皇後的腰,孟皇後嬌笑著捶打他的胸口:「皇上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不正經。」
於是我封府的事情,便這樣輕飄飄地落定了。
出宮後,我一年中住在公主府的日子,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
其餘時間,我都穿了便裝,四處遊歷。
我在南方跟當地官員學治水,他們會告訴我,興修水利和灌溉農田的先進法子,都是一位名叫林疏洛的女子所留下的。
我在北方跟邊塞將軍抓流寇,他們會向我講,當年林疏洛是如何以少勝多,用十六人的輕騎兵踏破了敵方的陣營。
末了,他們都會對我說同一句話。
「你很像她。」
對此我總是笑而不語。
娘親,你已經離開我這多年了。
但現在我又覺得,似乎你從未離開我。
我正在這世間的各個角落,與你一遍又一遍地重逢。
14
漸漸地,我遊歷四方、屢屢為政務做出貢獻的事情傳回了朝堂。
孟皇後似乎有些不安心,但我一直極其孝敬她——我自己生活簡樸,但到了各地,都記得第一時間搜索當地的珍玩,送給她做禮物。
而孟皇後本人一直在備孕,一副又一副的湯藥方子喝下去,她卻始終沒有自己的孩子。
而其餘人在誇獎我時,也都會提起這必然是孟皇後教導有方——她跟著臉上有光,於是一時間也沒有說什麼。
人人都說,父皇與孟皇後極度恩愛。
但父皇的身體,卻一日接一日地衰敗了下去。
於是朝中開始說立儲的事。
父皇子嗣稀少,多年來隻有三個皇子,要麼庸碌蠢笨,要麼極度年幼,朝臣們討論了一輪又一輪,始終沒有令人滿意的方案。
第一個提及我名字的,是個性格粗放的將軍。
他和我一起在邊塞追過流寇,有詐降的敵軍從背後拿陰刀砍他,是我一箭射死了敵人,救了他一命。
「依臣看,皇上的子女中最文武兼備的,當屬嘉瑤公主啊!」
朝臣們起初一片寂靜,但漸漸地,有越來越多的人附和。
我朝沒有女帝的先例。
但我母妃當年扶持父皇上位時,曾在各地興辦女學,「男女平等」這一理念,已無聲無息地滲透進了許多人心中。
朝堂上,孟丞相與他兩個軍功赫赫的兒子,始終黑著臉。
他們一直在等孟皇後的嫡子,隻要孩子出生,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立刻扶他上位。
但奈何始終等不到,派進宮裡的郎中出來,無奈地匯報:「皇後娘娘先天身體有虧,怕是難以生育。」
而我在孟皇後膝下養了這麼多年,相比其他皇子,我無疑是最和孟家一條心的。
孟丞相親自來見了我。
我恭恭敬敬地叫他外祖,對他的問題一一作答。
孟丞相似乎對我很滿意,最後,他屏退其他人,問道:「最後一個問題——公主,若你成為本朝第一位女帝,你當如何治理這江山。」我並未有片刻猶豫,躬身向他行禮。
「嘉瑤雖然年幼無知,但有孟相這樣身為三朝元老的外祖,嘉瑤隻要事事都向孟相請教,自然能治理好這江山。」
孟丞相沉吟良久,撫須大笑:「嘉瑤公主的確是可塑之才。」
他似乎問完了,轉身離去。
就在我放松下來,戒心最低的時刻,他猛地回過頭來,猝不及防地問道:「公主,你還記得林疏洛嗎?」
15
十日之後,父皇上朝,孟丞相代表百官提議,封我為皇太女。
父皇半推半就,最終恩準,當場立詔。
我伏地高呼萬萬歲,接過詔書。
垂下眼眸,無人能看到我眼中湧動的情緒。
十日前,面對孟丞相突如其來的發難,我以徹頭徹尾的茫然相應。
「林疏洛……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就這樣,我通過了孟家最後的考核。
成為皇太女後,我仍舊態度恭順,唯孟家之命是從。
在一個月圓之夜,我去看了父皇。
他坐在養心殿內,燭火幽幽地映出他的臉,鬢邊的白發觸目驚心。
在他的手邊,放著一件血衣,衣服上的血跡早已幹涸發黑,讓整件衣服看上去如同深褐色一般。
那件血衣旁,是半幅沒有繡完的江山圖。
隻有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裡,父皇才會將它們取出來,宣泄對我母妃的思念。
他忘不掉她受了這樣多的苦,最後一口一口嘔出那麼多的血。
也忘不掉她那情深似海的愛意,即便這樣苦了,最後還一絲一毫的怨氣也不肯給他,還在為他一針一線地祈福。
故人已去,無以為報。
於是他日日夜夜地看著她留下的衣服、繡品……
以及她留下的我。
「嘉瑤,你長大了。」
他長久地端詳我。
「真像你母妃啊。」
我站在月色下,輕輕頷首。
我十九歲了。
距離母妃離開,已經整整七年。
父皇念著她,而我更沒有一天忘記過她。
「兒臣問了欽天監,明日會有暴雨。」
我沉聲道。
「雨水是該洗刷一些東西了。」
16
父皇是突然衝孟家發難的。
徇私枉法、貪汙舞弊、結黨營私……
十餘年來的所有證據,一朝出示,快得沒有給孟家任何反應時間。
孟丞相在進宮飲茶時被直接扣押,他的兩個兒子得了消息,帶著家將想要出京領兵,卻被鋪天蓋地的軍隊直接圍了府邸。
——人是我從邊塞調回來的,當我出示父皇給我的虎符時,為首的老將軍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