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之際我好像回到了從前。
春日踏青,桃花紛飛,一身玄衣的衛崢朝我伸出手:「小月兒快來,子謙抓了好多魚,你有口福嘍。」
沈謙揚著手裡的魚招呼我:「小月兒,哥哥厲不厲害?」
「厲害,不過衛哥哥還是要比你厲害那麼一丟丟。」
「你再說,誰厲害?」沈謙用河裡的水隔著老遠澆我們兩個。
「你把我的裙子弄髒了。」
「賠你十條。」
「那也是我未來的夫君比較厲害。」
「不知羞。」
我和沈謙拌嘴打鬧,衛崢在一旁生火烤魚,中途還做了一個桃花冠給我。
吃飽喝足躺在桃花樹下,我說:「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有今朝。」
12
我的孩子沒了,人也垮了。
病好後第一次照鏡子,我砸了宮裡所有可以反光的東西。
我一向最引以為傲的臉啊,蒼老了十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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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無悅己者,倒也沒什麼所謂了。
我撫上自己空蕩蕩的小腹。
還以為自己不會難過的,但真的失去了,那股撕心裂肺的感覺一點都沒少。
孩子,對不起,下輩子找個好人家投胎,別再遇上我。
衛崢的軍隊要進京了。
他來之前,我總要幫他把所有的障礙都掃清。
葉氏,懸掛在大楚上空最大的毒瘤。
它一日不倒,大楚的朝堂就永遠會走向衰落。
沈謙知道,所以他沒揭穿我。
林家也明白。
從姑母的死他們就明白了。
我曾經問過衛崢,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他說:「得見大楚盛世。」
我總要幫他實現的。
順著齊美人這條線,我讓鈴蘭拿出一早就準備好的證據直指宮中的葉貴妃。
重刑之下,葉貴妃的宮人詳細地供述了葉貴妃是怎麼害死宮中嫔妃孩子的,又是如何故技重施想要對付我的。
葉貴妃和葉家機關算計,唯獨算錯了一件事,沈Ŧṻ₆謙待我的好,比起其他人多出千百倍。
我沒有冤枉她,這樁樁件件的事情,都是她親手做的,抵賴不得。
我隻是最後幫她一把而已。
事情走到這一步,就算沈謙想包庇也沒辦法,葉家連同貴妃陷害龍胎,殘害妃嫔。
更有夏統領和林家在朝堂咄咄相逼,萬般無奈之下,沈謙隻能給葉家和貴妃重擊。
葉貴妃被打入冷宮那天我去看她。
昔日嬌豔的美人哪怕落難依舊可人。
對比之下,容顏盡逝的我,倒顯得有些狼狽。
她看著我笑,卻一點恨意都沒有,她說:「成王敗寇而已,我輸了你也不見得贏。」
她說得對,我的結局,隻會比她更慘。
我摸著她精致的小臉,說了一句話,她的面色瞬間就變得猙獰可怖。
13
葉家倒了,沈氏沒了最後的依仗。
衛崢的軍隊駐扎在城門外,不日就要攻進京都。
大戰來臨前夜。
沈謙帶了酒來,像個落魄的公子哥。
他說:「卿兒,陪我說說話吧。」
我坐到他身邊,一如當年:「謙哥哥,你不適合做皇帝。」
「確實。」他苦笑一聲,灌了大半壺的酒水,「當年父皇就給了我兩個選擇。」
沈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終究是我對不住你們。」
「你知道嗎,你我大婚當日,我做好了無數種打算,想著就算你哭鬧,不理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會一輩子護著你的。」
「我揭開蓋頭,看見你那平靜得像水一樣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的小月兒再也回不來了。」
「蘇瑤是那位監軍的女兒,你認出來了吧,當初城防圖就是她送過去的,我還以為你不會記得。」
他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像是要把這一輩子的話都說完。
「小月兒,這些年終究是對不起了。」
「可不可以別讓我死在別人手裡。」
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衛崢沒錯,沈謙也沒錯。
隻是腐敗的朝堂和將傾的天下總要有人拯救。
那五萬將士的命也要有人償還。
我往他身邊靠了過去,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他懷裡:「謙哥哥,我餓了。」
「哥哥給你烤魚吃。」
「好。」
沈謙拿著烤魚回來的時候,我的手裡捧著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一顆黑色的小藥丸。
我從白芷那裡拿來的。
他看到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對我笑笑,替我把歪了的簪子插正:「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再見他一面。」
他將魚肉遞到我手裡拿走了那顆藥丸:「沒有桃林的花做柴火,不知道還是不是當初的味道。」
我嘗了一口。
不是了。
我沒敢再轉頭看他,自顧自吃著這條魚。
突然覺得肩膀一重,手裡的魚也隨之掉到了地上。
謙哥哥,這魚有點苦。
14
這時候鈴蘭走進來。
我問她:「你是來殺我的嗎?」
「你早知道?」
「你頭上的碧水簪是衛家大哥的,他挑簪子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她的目光閃過錯愕,手裡的匕首緊了又緊,就站在離我三尺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你為什麼……」
「為什麼不揭穿你嗎?大概是我太寂寞了。」
把鈴蘭放在身邊,才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做什麼,選的又是怎樣一條路。
「他死了嗎?」
鈴蘭看著在我肩膀上睡著的沈謙問。
「嗯。」
鈴蘭拖著沉重的夜色離開鳳儀宮,那枚碧水簪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藍光。
我沒有問她為什麼不殺我。
夜色太重,我有些看不清東西了。
15
我穿著十五歲時的那身紅裙子坐在大殿的龍椅上,厚重的脂粉也蓋不住我疲憊的容顏,明明我才不到二十歲。
夕陽拉成一道絢麗的霞光,伴隨著厚重的血色,衛崢走進正殿,臉上還帶著連日徵戰的疲憊,滴著血的長劍正對著我。
「你來啦。」
他沒回答我的話,大概是真的恨極了我,連最後的告別都不願意給。
可我想聽他說話,依舊執著地問:「你打算親手殺了我嗎?」
衛崢雙眸裡的厭惡不加掩飾。
他不愛我了。
再也不會愛我了。
我從龍椅上下來緩緩走到他的劍前,胸口抵上他的劍,衛崢的手一絲都沒有抖。
我用那隻半殘的手握住他的劍,輕笑一聲:「我把命還你。」
他的劍拿得這樣穩,倒叫我有些傷心。
長劍刺穿我的身體時,我依舊對他笑,隨即又想我的笑大概很難看,怕他更厭惡我,隻能忍著痛,輕輕皺著眉頭。
這時候我突然有些後悔當初給自己下的狠藥。
如果我見到衛崢的時候漂亮一點兒,他會不會能留戀我一些?
我忍著劇烈的疼痛一步步向他靠近,我想抱抱他。
這時候門外走進一個穿著戰袍的女子,她眉宇間的英氣讓她顯得那麼美麗又幹淨。
那是夏芙,他的妻子。
我知道,便是下一輩子,我也沒有希望了,伸出的手還沒來得及碰到衛崢,我便徹底陷入了黑暗。
16
我叫夏芙。
第一次見到衛崢的時候,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初入軍營,他便以強大的姿態打敗了軍中所有對他有非議的人,從此以後,這些人唯他馬首是瞻。
但他從不在戰場上與人拼命,我以為他貪生怕死。
直到我看到他身邊的女孩兒。
靈動得像是月光下的精靈。
衛崢看她的眼神,藏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我才明白,他不是怕死,隻是有更在乎的人。
衛崢說從前他重傷,林小姐為了救他吃了很多苦,他不想她吃苦。
後來林小姐嫁人了。
衛崢回到邊關之後還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他和從前不一樣了。
就像是心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林小姐那時的笑容我怎麼都忘不掉,我在他重傷瀕死的時候學著她的樣子對衛崢笑笑。
衛崢突然抓住我的手,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洶湧。
我ŧű̂₂想這個人我還是很喜歡的。
後來邊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的當天,皇帝立後設宴。
我又一次看見了林小姐,但她現在是大楚的皇後了。
她依舊是笑著的,記憶裡見她的幾次,她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
皇帝問衛崢我是誰的時候,他的回答讓我意外,又讓我欣喜。
可衛崢大概自己都不知道,皇後和皇上親昵地靠在一起時,他放在桌下的拳頭握得有多緊。
皇後離開後不久,衛崢也不見了。
他的背影比夜色還重。
再回來時,他的劍上有血,握劍的手不停地顫抖。
此後一月有餘,他都沒能握穩劍,那把跟隨了他很多年的琅琊劍也不見了蹤影。
皇後把我賜婚給了別人,我很恨她。
衛崢來搶親的那天,我又很開心。
衛崢那天沒有回頭,所以他沒有看見皇後站在高聳的城牆上目送著他離開。
我想皇後應該很愛他。
不然為什麼一路上我們都沒有遇見追兵。
17
守城的將領是我父親,我們來時,他直接開了城門。
衛崢讓我們在外面等著,他一個人提著劍進了皇宮正殿。
聽投降的宮人說:「皇後在裡面。」
大楚的皇後,衛崢的青梅竹馬。
其實我內心是怕的,我怕她一出現,衛崢就會回到她身邊。
其實他從來沒給過我什麼承諾。
所以我違背了衛崢的命令進去了。
當時衛崢的劍刺穿她的胸口,在看到我的時候,這位皇後的目光突然就變成了一片死寂。
我想我不應該進來。
她死的時候應當很難過。
她閉上眼睛後,衛崢就丟掉了手裡的劍。
他抱著她的屍體呆了一天一夜。
他說:țũ̂ₒ「我想成親。」
「和誰?」
「和她。」
衛崢抱著懷裡的人,走過九十九級臺階,大紅色的喜服糾纏在一起。
十方使者相迎,百官朝跪。
恭賀帝後大婚。
他將懷裡的人輕輕放入棺椁之內:「卿兒,我來娶你了。」
「她本來可以活著的。」
衛崢苦笑一聲:「我們之間隔著五萬將士的命,她放不下,我也放不下。」
與其一生帶著隔閡,不如死了帶著回憶。
反正上至碧落下黃泉,他都隻有她一個人。
那天內務府的宮人,要將林月卿的東西處理掉,被我攔了下來,我想著,衛崢或許想看。
衛崢抱著那些東西在大殿裡呆了一天一夜,我偷偷去看過,滿地的畫像,張張都是他。
在位十幾年,他勤勤懇懇,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
其餘的時間他就教笙兒如何治國平天下。
他太急切了。
笙兒是我父親帶來的,他說這是沈謙的孩子。
抱來時不過剛足月,什麼也不會記得。
一位聰明的妃子隱瞞了自己懷孕的事情,偷偷在冷清的宮殿裡生下了這個孩子。
他是沈謙的遺腹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
在笙兒十三歲生辰過去不久,衛崢就纏綿病榻。
我去看他,他對我說:「以後笙兒還要多拜託你,謝謝你,這麼多年願意擔太子母妃虛名。」
「你挺混蛋的。」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要走了,我怕來不及,小月兒不知道會不會在奈河橋邊等我,萬一她沒等我,我還要找她好多年。」
他做皇帝,是因為林月卿希望他給大楚一個盛世。
他都知道的。
隻是他什麼都沒說。
他不提那個人的名字不是他忘記了,而是怕一旦想起,他就撐不過這些年了。
「阿芙,外面的桃花開了嗎?」
「嗯。」
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好。
「在我和她的陵寢前放一支桃花吧。」
這件事我沒能做到。
他去的那日,滿京都的桃花都謝了。
我叫人在兩人陵寢前移植了兩株桃樹。
不知道來年會不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