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熹微,空氣清涼。
隻聞窗外鳥聲清潤,又是一日和暢。
我披衣下床,推開廂門,面前是那熟悉的白蘭小院,玉色花瓣紛揚飄落,寧靜、安謐,仿佛風波初定。
兩名小童正跪在沙地中央玩耍,俱都垂髫,玉雪可愛,輪廓五官也有幾分王玙的影子。
我轉向旁邊隨侍的女御。「這是誰家的孩子?」那女御見我一臉迷惑,似有些驚異:「兩名小郎君,皆是女郎的親生子。」
.........我的親生子?
「那他們叫什麼名字?」
「長子名宣,次子名宜。」
「..........是嗎。」
兩名小童見我拘束地站在一旁,紛紛上拉住我,口中連聲喚著母親。
而我不知為何,心中忽然對他們充滿了憐愛,莫名便被拉上了竹廊,一路向遠處的小亭行去。
路遇甲士皆是退讓行禮,口中喚著夫人。
我忍不住看向身旁女御:「他們為何喚我夫人?」
女御垂頭斂目,口吻恭敬。「夫人就是您,您就是郎主之妻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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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鳴風長廊,王玙果然坐在庭中,面前尺牍堆壘,絹冊滿案,而他展開其中一卷,正以朱筆批閱。
兩個孩子進了亭子便往父親身上擁,王玙一手一個,將他們提到膝上,拿了墨筆白紙,卻是手把手地教他們畫鼠。
然而孩子沒定性,隻看他畫了幾根鼠須便躍躍欲走,王玙將兩個小郎交由女御,便繼續翻看尺牍。風度爾雅,使人心折。
見我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對方眼波微瀾:「雙目灼灼似小賊也。」
我聞言,頓時破防。
「王玙,為何你在夢裡也不能溫柔些?」
「呵。」
他唇角輕牽,朝我招手,我心下升起的不快頓時如風揚蘆花,蕩然無存,忍不住便順著他手臂的招攬,輕輕靠在了那寬廣的肩頭。
不遠處是飄揚的紗緯,楊花如雪,小泉流瀑,水落而石出。
「實際上,我未敢肖想過這些,能做三年你的妻,或許已是上天容情。」
「何以妄自菲薄?」
「可我嫁與你三年未有子嗣,母親明裡暗裡,多有褒貶,說要納些貴女進來分憂..........」
「那麼,你是如何想的呢?」
「我以前想過,父死夫為天,既然是天,那麼丈夫所行,莫不相從,可當我嫁給了你,才知談何容易.........」
夢中的王玙是沉默的。
半明半昧之際,我卻忽然被人捧起了面龐,輕輕擦拭著眼睛。
(二)
朦朧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漆發素衣,褶褶如雪,而我一隻手還放在對方衣襟中摩挲,早已成了習慣。
「怎麼了,睡夢裡忽然哭了?」
我連忙自己擦淚:「沒什麼。」
「許是夢到了我小娘。」
「嗯。」
王玙眼神早已清明,摸摸我臉龐後,便披衣下床:「山東急報,今日朝省提前了,你要隨我去嗎?」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暗,東方既明,剛露出一線魚肚白,應了聲好。
事實上,我與王玙成婚已三年,未有一日如夢中那般寧靜的日子。
他每日披星早朝,宵衣旰食,我也無法安枕,隻能隨之作息。
門廳外漸漸掌燈,數名女御魚貫進入,託盤上兩件衣衫一大一小,除了胸前滿繡的吞天饕餮,竟是同樣的顏色款式。
女御為我挽起童子髻,昏暗的銅鏡中便出現了一名風流俊俏的小郎君,笑起來雙眼彎彎,鼠牙尖尖,眼下兩滴朱砂痣,頗有狡魅之感。
我穿上那件小款的的大袖衫,對著著鏡子左右打量,王玙在我身後睇了一眼,油然贊道:「新衫殊為合身。」
不多時,他已穿好朝服,親手替我簪上玉冠,我們梳洗完畢,便坐上王家早已備好的馬車,匆匆往未央宮行去。
朝食早已備於馬車,王玙坐於車內,一面飲茶,一面翻看尺牍,而我手執朱筆,對堆積如山的奏報進行簡單的分類。
此時的王家眾人,尚在甜睡之中。
大邺一十八年,皇室南遷,定都洛城。
因少帝年齡尚幼,先帝薨逝前令諸世家王公輔政,西太後垂簾,大司徒王玙,太師謝岌、龍驤將軍慕容垂等三方輔政,如此經營數年,原先風雨飄搖的朝局漸漸穩定。
進了御書房,隻見一人已等在門口,面容如雪,烏發碧眼,俊美陰沉。
王玙淡淡點頭:「慕容將軍。」
我隨後輕身一揖,慕容垂打量我兩眼,未發一言。
他知道在邺北,是我用計將了他一軍,因此對我頗有顧忌,每次見到我都是同樣便秘的表情。
除了太師,數位輔政要員齊聚御書房,書案後便是面容稚嫩的少帝,見了王玙,便流露一臉苦相。
「王司徒,山東旱季剛過,蝗災頻繁,太師令朕作罪己詔,定要如此麼?」
「謝岌?」
慕容垂聞言笑道:「太師既然這麼說了,自有他的道理。」
少帝將求救的目光投了過來,王玙沉吟一會,朝我點點頭:「顰顰,此事你作何想?」
我答:「旱則蝗,蝗則飢,此乃氣候定理,天之常也,和陛下並無相關。」
話音未落,王玙便朝書記令示意:「記下來,原樣回復謝岌。」
書記令諾諾連聲。
少帝自然喜上心頭,連帶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欣賞:「這位謝小郎君實在明智通達,要不朕給他封個官兒當當吧?」
我連忙叉手行禮,表示不敢當,王玙則微笑不語,慕容垂見狀,神色若有所思。
(三)
出了御書房,我跟上王玙腳步,輕輕拽他衣角:「褚卿,你為何總叫我在聖人前表現?」
王玙與我攜手而行,唇角微勾:「我明明與你同樣想法,卻比不上你伶牙俐齒,為之奈何?」
我聞言,心下悻然。
一開始,王玙並不讓我插手政務,但後來見我頗有幾分助力,便也欣然默許,為了便宜行事,甚至直接將我扮作少年帶入朝中。
路遇數名大臣,皆點頭避讓,不多時,身後卻傳來竊竊私語。
「那便是謝小郎?」
「是也。」
「此小郎貌若好女,王郎君竟不知避嫌.........」
因我倆大婚之日並未鋪張,因此認識我的人不多,左右也就王謝嫡支那幾個熟人。
而我與王玙每日形影不離,朝中漸漸傳說紛紜,言王司徒將其妻弟謝小郎帶入了朝堂,同寢同食,頗為愛重。
甚至傳出斷袖之言。
對此我每每頭皮發緊,也隻當沒聽見。
因少帝年幼貪玩,大部分奏報都是送到王玙這裡,因此他進了尚書署,便開始了長達七八個時辰的辦公。
這邊廂我在廊下煮茶,正將殘剩的茶水潑入花壇,卻見前方傳來鐸鐸腳步聲,兩名年輕郎君漸漸行來。
其中一名見了我,忍不住連連注目。
「這小少年好標致。」
另一名郎君聞他贊美,投來淡淡眼光,我掃了眼,這才後知後覺,這兩個都是我認識的。
一個是我嫡妹夫君,袁家旁支的袁扈,另一人卻是上京崔家的小郎君,崔湛。
我見兩張熟臉迎面而來,連忙提上茶壺,轉身就走。
王玙坐於案後,正提筆疾書,見我進了門便躲到碧紗籠後,奇道:「你做甚?」
我咳嗽一聲:「嗯........躲會。 」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他正說著,便見侍人領著兩名郎君入內,心下明了,隻淡淡「哦」了一聲。
再聽他們交談,原是為了求官。
士族子弟冠後均會求貴人舉薦,否則極難進入廟堂,王玙給了他們兩支籤,袁扈受了籤,便千恩萬謝地離去了。
我在紗籠後站得腳都麻了,無意間活動一聲,便聽崔湛在外道:「表哥,那是什麼聲音?」
王玙道:「許是鼠。」
見崔湛站在原地不走,王玙又道:「我聽姑母說,她已為你求取清河璩氏女,你已受了?」
對方似有難堪:「我不若表哥你身居高位,能夠為所欲為,既然嫡母喜歡,我也隻能娶了.........」
「嗯。」
王玙不置可否,崔湛又低聲道:「表哥,您納南家女郎為妾了嗎?」
「不曾。」
「可我聽人說,南家女郎兩次救您於水火,如今身逢亂世,戰火頻仍,表哥怎可將一弱女子置之門外不理?」
王玙笑了一聲:「崔湛,事到如今,你仍惦念著她?」
崔湛默然。
滿室寂靜中,隻聞淡淡綸音,娓娓而談:「所謂報恩,便是將她納為妾侍?」
「為妾者,日日仰嫡母聲氣,與奴婢無異,就連自己的親生子也不能養在膝下,要受骨肉分離之苦,度此煎熬一生,又怎能算報答?此言大謬也。」
崔湛聞言急道:「可我們世家高門,娶妻怎有自由?表哥你同樣心儀南家女郎,不照樣娶了謝家女麼?」
我聽他問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推開碧紗籠,走到王玙身後,默默跽坐。
時隔三年,崔湛緊盯著我,目龇欲裂:「南錦屏,你怎會在此?」
我垂著頭:「我現下已改了名了,曰謝顰。」
他將那兩個字於口中反復咀嚼:「謝顰,謝顰,你便是謝二夫人小女?」
見我點頭,對方神情急轉直下:「原來如此.........可以王謝之門第,又怎會接納你?」
王玙微微一哂:「為丈夫者,當有庇蔭父母妻子之豪氣,門第不夠,便拔高她門第,又何妨?」
崔湛聞言,瞳孔劇顫,顯然是觀念受到了極大的顛覆與摧毀。
正膠著著,隻聽門外侍人通報,卻是龍驤將軍到訪。
對方身著一掛赤金鶴氅,腰懸羽箭雕弓,面孔冷肅,進門便衝著王玙發脾氣:「你和謝岌不對付,偏要我夾在中間難做?」
見他氣場強大,仿佛不是來談公事,而是來殺人的,崔湛連忙行禮:『這位偉丈夫是?
王玙道:「此乃龍驤將軍,慕容垂。」
崔湛一聽,神情激動:「可是有『鬼將軍』之稱的慕容將軍?!」
我見狀,連忙吩咐侍從準備茶湯,不多時,一份顏色雪白,不冷不熱的酥茶便被端到了慕容垂面前。
慕容垂愛喝甜茶,當下端起牛飲,一盞茶澆下去,那火氣便被撲滅在喉嚨口,王玙再問他為何生氣,他默了一會。
「總之,我不耐煩淌你們世家的渾水,你和謝岌鬥歸鬥,別忘了被胡人拿走的十城!」
我連忙又給他斟了一碗乳茶:「那是自然!還要倚賴將軍。」
慕容垂又牛飲幾碗茶,便急著要走,王玙忽然起身按住他,唇角微揚:「慕容垂,我有事問你。」
對方聞言不耐煩道:「你說。」
「若現下你心儀一女子,會如何做?」
慕容垂納罕:「我心儀了,那自然就是我的,這有何疑問?」
「若她父母索要財帛呢?」
「搶上幾個富戶,財帛便有了,此事簡單。」
「若她已嫁作他人婦呢?」
對方口吻平平:「這還用問?那便殺了她丈夫,直接搶回自己府上!」
王玙聞言,拍案大笑:「不愧是碧眼鬼!」
慕容垂走後,崔湛驚魂未定,似陷入某種恍惚之中,我輕輕一推他,他忽然如被驚醒一般,口中高呼數聲:「大丈夫當如表哥,當如龍驤將軍!」
說著便急忙起身,追著慕容垂去了。
王玙笑道:「好好一少年郎,怎的被姑母養得如此優柔寡斷?」
我搖搖頭,坐於他下首,將上午整理好的簡帛堆放於案幾,王玙見我忙碌不停,神色間浮起得意。
「實際上,若崔湛當日向我求取你為妻,我反倒高看他兩眼,說不得在姑母處為他斡旋,也就無你我之事了。」
我低眉順眼道:「事情已然過去,說起來有甚趣味?」
孰料王玙聞言,伸手一拽,便將我拽到了膝上:「時隔數年,崔湛仍惦記著你,我若不下猛藥,你豈不是毀一少年郎?」
我小聲道:「有女人就怪女人,沒女人就怪沒有女人,大抵沒有女人,男人都是要做聖賢的。」
王玙聞言,笑得前俯後仰,幾乎喘不上氣。
「你,你啊你!」
笑罷,他用留有青髭的唇摩我面頰,扎得我又好笑又難受:「夫主!我錯了,我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