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底下暗藏的勢力找了過來,帶來了失蹤已久的孟菁菁,還有那幾個人彘,還有各種以前欺負過我的人。
還帶來了帝都雍京的消息,姬玄策背後扶持的新皇帝登基了,王朝總算沒有再次分崩離析,朝中正在積極地組織賑災。
姬玄策看不到我,但他能一眼就定位到我所在的方向,注視著我,告訴我說:
「我不在乎這百姓萬民,可你在乎,所以我不會真的丟棄他們。」
愛一人,然後愛天下蒼生。
我應該很感動的,可是內心依舊是無波無瀾。
他把所有人帶上古老的祭祀臺,孟菁菁難以置信:「你為什麼還活著?」
她驚恐地看著四周:「這裡就是神山嗎?這世上竟真的有神明?」
姬玄策拎著一把嶄新的長劍,玄黑的衣袍與純白色調的神山格格不入,顯得他身上殺伐太重,面上的狐狸面具又與他本人格格不入。
他揭下面具,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清潤磁性的聲音響起:「舉頭三尺有神明。傷害了神,自然要遭受天譴。做了錯事,總會在某時某地承擔後果。天譴即是宿命,宿命,是逃不開的。」
他看向我,他說:「伏卿,我想要你活。」
他一劍劃破了孟菁菁的喉嚨。
51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自焚那一刻看到了我,我的魂魄就變了模樣。
在那之前,我憑自己的執念存在,我想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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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支撐我存在的就換了他的執念,他想要我活,他的眼裡,我始終是最初美好的樣子。
他一個一個,親手殺死那些人,獨自承擔殺孽和血腥,祭臺的凹槽上面慢慢流滿了血水,匯成一個古樸繁復的圖案。
原來他找遍了神卷,是在找重塑肉身的方法。
祭臺漸漸發出微光。
姬玄策殺一個,數一個,殺完最後一個人的時候,他淡聲說:「還差一個。」
然後自己走到祭臺的最中央,長劍倒轉,將自己的心髒生剖了出來。
他是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再疼表面上也要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可這一次,他疼到忍不住顫抖。
顫抖著手,僵硬又艱難地完成了接下來的儀式,祭臺金光大作,我霎時間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我看到金色的輝光散去,清涼的冷風拂面。
我能感受到風了。
祭臺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已經消失不見,祭臺幹幹淨淨,誰能想到,剛剛是怎樣血流成河的場景。古老的神術看起來甚至有些邪惡,因為它遵循最基本的道理——以命換命。
我從祭臺的中央爬起來,隨著我的恢復,滄山一掃荒涼的景象,大片大片漂亮的滄神花從山裡開到山腳,迎風搖曳。
我好像,真正地成為了一個神。
站在這裡,就能感知到世間萬物,我知道外面的冰雪停了,春天的暖陽時隔兩年再次升起,九州四海歡呼一片。
我能感知到姬玄策在哪兒。
我一醒來,就看不到他。
他手上沾了太多殺孽,被神山排斥,擋在山外,更重要的是,他用了禁術,在剖心的那一刻他就該死了,他用禁術強撐了一口氣完成了儀式。
他還剩著那一口氣,在山的外面。
我打開入口,他靜靜地坐在將化的雪地裡,一抬眸,眼裡倒映著我如今美而聖潔的模樣。
他扯出一抹輕笑:「伏卿,你回到家了。」
我安靜注視著他。
我現在可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樣,我蛻變了,是他親手幫我,蛻變成了真正的神。
我陪他稱帝,他助我成神。
他說對不起,他從來不說要贖罪,他隻是一件又一件,事無巨細地去完成,讓傷害過我的人得到懲罰,抹平我生命裡的創痕。
他的如墨青絲一瞬變白,玄色的衣袍也成了雪色,血將白袍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紅,薄唇卻蒼白,面上的疤痕也擋不住骨相的美,鳳眸注視著我時,我忽然想到那一株琉璃盞裡的滄神花。
染血的,破碎的,隨時都將凋零的。
他把劍遞給我,苦笑:「你殺了我吧,親手殺了我才解恨。」
我安靜地注視他,感受不到愛,也感受不到恨,好像沒有了七情六欲,隻有淡泊、安寧、釋然。
我不想殺他,我想救他,可我一伸手,卻被無形的結界擋在裡面,神山不讓我出去了。
我縮了一下手。
最終接過那柄劍,劍一入手便化成了一株滄神花,越過結界飄落在他掌心。
輕聲說:
「我出不去神山了,你帶一株滄神花走吧。」
滄神花,寓意著福澤、安寧、海晏河清,寓意著所有的美好祝福。
他怔怔望著我良久,忽地眼裡流下一滴血淚,表情卻是笑著的,眼裡復雜又感慨,好像在欣慰我沒有被恨意纏繞,又好像在不甘我太過雲淡風輕。
「好。」
話音剛落,卻突然嘔出一口血來,注視著我倒在地上,或許是禁術的後果,他的軀體漸漸消散。
載滿美好祝願和治愈之力的滄神花掉在地上。
他終究是沒有走出神山。
我愣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轉身上山去。
走了三兩步,回頭一看。
仍是一場空。
番外
過了很多年很多年,我能掌控天地間的信仰之力了,神山才解開結界,放我出山。
我如上一任主神一樣,用神力造出了仙妖魔鬼各族,世間的靈力充盈起來,萬物生長,生機勃勃,冥界重新熱鬧起來,人們可以投胎轉世了,這一輩子的遺憾下一輩子都能有個歸宿和結局。
人族王權迭代,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茬皇家姓,都城也遷到了別的地方,雍城古老的磚牆間爬滿了青苔,寂寥了很多。
我回到了荒廢的舊皇宮,歲月的痕跡讓曾經金碧輝煌的宮殿陳腐破敗,歷經多朝的烽煙戰火,滿目瘡痍。
佔星的高臺還矗立在原地。
冷宮荒草萋萋。
一個人也沒有,隻有角落裡的蟲鳴聲。
我找遍了荒廢的皇宮,沒有找到夢姬,想到什麼,我深入皇宮地界下的冥界。
彼岸花大片大片熱烈地開著,來往的鬼魂被鬼差指引著,隻有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遊蕩在花間。
我找到她:「夢姐姐,你願不願成為我的從神?」
她見到我很是驚喜,拉著我說了好多話,聽到我的詢問卻沉默了,然後搖搖頭:「卿卿,我還要等他。」
我也不想勉強她,道別以後卻沒有離開,看著獨自徘徊在一群新鬼之間的夢姬,忽然想到曾經的那條小白龍。
小白龍也是魂魄,因為早在它還沒孵化出來的時候,雍朝就覆滅了,它的主人輾轉流離,它死在蛋殼裡。
可它心有執念,始終未消散,後來姬玄策回到雍都登基為帝,它便一直跟在他身邊,即使他看不到。
舊神時代裡的人和物,好像都固執得可怕。
我回溯時光,捏了個凡人的魂魄,推進鬼魂的隊伍裡。
這是,夢姬等的那個人。
那人的魂魄經過身邊時,夢姬沒有反應。
那人的魂魄走遠了時,夢姬依舊徘徊在原地,四處詢問有沒有鬼見到過她師傅。
她等了那樣久,從熱鬧等到蒼涼,再從蒼涼等到熱鬧,周圍都是落葉有根的新魂,隻她一個舊日的靈魂,無根的浮萍一樣流連徘徊。
可她不記得等的那個人的樣貌了。
兩個人擦肩而過。
我本不應該難受,我早就沒有七情六欲了,可看到這一幕,還是內心莫名地五味雜陳。
我又想到了那條小白龍。
我回到了那座無名的小山包,神山的入口早就不在這裡了。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
九州各地四季更替,百姓安居和樂,妖族和鬼族常常混跡在人族裡作樂,仙魔兩族天生不對付動不動就打架,神族也逐漸壯大,九重天闕重新出現。
這一小片山包, 卻好像被世界遺忘了。
被歲月遺忘在時間的洪流裡。
雪一直未化,枯樹林沒生芽, 修繕過一遍的茅草房又塌了,土磚凌亂地堆著,褪了色的兔子燈半埋在磚和雪裡。
滿世界生機勃勃, 隻有這裡,好像從未活過來,荒涼冷寂到了骨子裡。
曾經的小白龍,就是在這裡, 在他消散的那塊雪地裡, 盤成一小團蜷縮著。我說我可以安排它重新投胎轉世。
我是新的主神了, 我可以重塑任何一個人或獸的神魂,唯獨他,用了禁術,再沒有重新出現的可能。
小白龍不肯, 它想要陪著自己的主人。
它很單純,即使是執念, 也簡單到幼稚。
它說主人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亡國以後再沒穿過純白的衣裳。
它的執念, 不過是再看一遍主人穿白袍。
我叫伏卿,這是名,我沒有姓。
「他想」少年白袍幹淨如雪,容顏精致無瑕, 眼眸清澈,在寬敞明亮的大殿裡, 被太傅點名考驗。他淺笑,對答如流,贏得滿堂喝彩。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麼多,他應該會長成一個白衣翩然的俊美公子, 路過大街被滿城的姑娘們追隨,然後眉頭微皺嫌棄地躲開她們,背地裡潔癖作祟不願納妃,被合京城的人們視為謫仙人物高嶺之花。
可是沒有如果。
國破家亡以後他就沒有再穿過白衣,因為白衣染血太過顯眼。
最後的最後,他又回到了一席白袍的模樣, 消散在純白的雪地裡,小白龍執念已了, 又傷心又滿足地蜷在雪地裡逐漸消失。
它也本該是馳騁天空的神龍, 可惜在孵化中就草草死去,到底沒能長成威武霸氣的模樣。
小山包一片死寂, 褪色的兔兒燈被風吹得細碎響動。
我把它從雪裡刨出來,心髒忽地一陣疼。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跋山涉水,經歷磨難, 捧著易碎的琉璃盞和花, 告訴我愛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氣,是披荊斬棘, 無所不能,告訴我要愛自己。
他說:「伏卿,我們已經到神山腳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