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紛飛,和我救他時的那場雪多麼相似。
他就這麼,固執地咬牙堅持著,循著滄神花指引的方向,一路往東,躲過了無數追殺和陷阱,走到了當初我們成親的地方。
這裡離神山很近,離塵世很遠。
他一路上從不曾停留,現在卻停留了下來。
他找到那個早就塌了的茅草房,荒涼又破敗,那天晚上,好久沒有做夢的他,時隔許久,又做了一場夢。
我不懂情愛,他教會我什麼是喜歡和愛。
我順理成章喜歡上他,所以看到路上成親送嫁的隊伍,紅妝喜慶,天真地問:「姬玄策,咱們也成親好不好呀?」
那時我還不諳世事,不懂成親是多麼鄭重的一件事情。
姬玄策懂,但他還是答應了我這個一時興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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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住在一個簡陋的茅草房裡面,小院裡冰藍色的花迎風擺動,是黃牆枯草間難得的亮色。
他用僅剩的銀錢,置辦了成親用的紅衣紅布,按當地的風俗,成親的聘禮中要包含一對大雁,沒有多餘的錢財去買大雁了,姬玄策隻好自己做了個簡易的木弓,說去打獵。
他曾經是眾星捧月的嫡皇孫,射御自然絕佳,隻是木弓簡陋,山林險峻,他連續去了好幾天,帶回來一隻剛斷奶的小狐狸。
白色的,小小一團。
姬玄策歉疚地對我說:「伏卿,我沒獵到大雁,隻撿到一隻這個。」
我卻開心極了,小狐狸好可愛,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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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看到預想之中我失望的神色,也勾唇笑起來,揉著我的頭發,星眸溫潤:「伏卿,你真是好哄。」
然後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拎出來一對大雁。
按舊時雍朝的習俗,締結姻緣時崇尚的不是鴛鴦,是狐狸,鴛鴦朝三暮四,狐狸從一而終。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電閃雷鳴,我們在簡陋的茅草屋裡,穿著不合身的紅衣服,就這樣成了親。
隻有我們兩個人,簡單地拜了天地,拜過神山的方向。雨勢太大,茅草屋漏雨,我與他擠在唯一幹燥的角落裡,抱著小狐狸,度過了那個風雨飄搖的晚上。
黑夜中雷雨交加,莽莽山林,一燈如豆。
那是,數年天下大旱以來的第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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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是大旱蝗災,如今是大雪封山。
他在這裡停留得格外久。
把茅草屋修繕了一遍,砍了枯枝做弓獵野物,常常喬裝打扮去附近的城池置換東西。
一副要在這裡常住的架勢。
時間飛快,又到了一年中秋,這一次,沒有什麼熱鬧的氛圍了,飢荒曠日持久,民不聊生。
一輪圓月在烏雲背後若隱若現。
姬玄策走到了屋後面的山包頂上,照例給滄神花澆了血,卻沒有把刀收回去,锃亮的匕首在手中一轉,刀尖便朝向了他自己。
他毫不猶疑地捅了自己一刀。
我驚得退開。
姬玄策捂著流血的心口,隻偏了一點點,再往右一點,他就一命嗚呼了,但是現在也好不到哪去,血一直往外冒,他也不處理,跪倒在地上,快奄奄一息的時候。
他再一次看到了我。
他笑:「伏卿,又見面了。」
姬玄策早就發現了規律,隻有瀕死時才能短暫看到我的魂魄。
他抱出一隻柔軟的白色小狐狸:「我找遍了整片山脈,這一隻,最像當初的那一隻。」
「伏卿你看,我為你做了很多兔兒燈。」
往下一望,漫山遍野精致的兔兒燈,每一盞都是不一樣的,每一盞都是他親手一點一點扎成的。
我忽然有些難過,變成鬼以來第一次與他說話,我說:「沒必要了。」
他深深注視著我,漂亮的丹鳳眼裡有些無措,啞聲詢問我:「不夠像嗎?我重新找一隻。」
「不是的。」我認真地說,「再像的小狐狸,也不是當初的那一隻了。那隻小狐狸,它並不特別,也不聰明,可它陪著我那麼久,它對別人來說隻是一個活物,對我來說,它是特殊的。」
「因為,它是我的過去。」
姬玄策捂著心口晃悠了一下,他好像心很疼,很疼。
「那,兔兒燈呢?沒有喜歡的,我再重新扎一遍。」
我搖搖頭:「我最喜歡兔兒燈的時候,沒有收到過。過了那個時間、那個年紀,就不是那個滋味了。往後擁有再多、再精致的兔兒燈,曾經想要時卻沒有的遺憾始終無法填滿。」
「而且,我那時候,已經收到一隻兔兒燈了,是一個攤主看我可憐,給了我一隻賣剩下的。」
姬玄策匍匐跪在地上,快撐不住時,拿出之前始終不肯用掉的千年人參,狼吞虎咽生啃了一支,勉強吊住了一口氣。
他好像被快巨大的悲愴吞噬了,壓著聲音裡的難過,溫柔地對我說:
「伏卿。」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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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恨他,後來是冷漠,如今忽然又很恨他了,我越發難過,悶悶不樂: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過去的不會再更改。我恨你,也恨極了現在的我自己,我這樣地軟弱、無知、愚蠢,到死時才明白,原來愛是苦難,是絕望,是千瘡百孔。」
姬玄策滿眼都是我,眼裡全是心疼。
他沉靜溫和地告訴我:「我會讓傷害過你的人都得到教訓,我會送你回神山,我會去一一行動。對不起,你不必原諒我,道歉是我應該做的。」
「伏卿,愛不是苦難、絕望、千瘡百孔,愛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氣,是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你隻是愛錯了人,像我這樣的人,生來就在淤泥裡,你本不該憐憫我,靠近我。」
他想摸摸我的頭,卻是一場空,鳳眸忽然有些哀傷,但他還是沉靜平緩,一字一頓堅定地告訴我:
「伏卿,你很好,你不軟弱,你很堅強,也很勇敢,你聰明、善良、可愛,心懷百姓。你始終是一個美好的人。你不必愛我這樣一個人,你要好好愛你自己。」
我哭著搖頭:「不,我不好,連神山都不要我了。」
姬玄策溫柔沉靜地哄我,一直一直耐心且堅定地告訴我:「你很好。」
「神山不會不要你,它一直在等你回去。」
他輕聲說:「伏卿,我們已經到神山腳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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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是縹緲無蹤的,它的入口,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
姬玄策說,現在,神山的入口就在這裡。
它一直在這裡,在我曾經視為家的地方,等我回家。
神山是有靈的。
上一任神主隕落之後,靈力便逐漸枯竭,一部分神族遠走他鄉,還有一部分不願意離開,陸續消亡在時間的長河裡。
滄山,其實就是神仙冢。
死去的神族用最後的靈力滋養著這座神山,滄山是整片大陸唯一有靈的山,裡面有無數已經失去作用的仙器法寶,神卷祭臺。
要不是我的出現,滄山也會慢慢失去僅剩的靈力,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消亡在歲月裡。
我誕生在滄山,無父無母。
夢姬說,我和其他神不一樣。
姬玄策說,我是新的神主。
我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因為我還需要時間成長,無所能,便意味著無所不能。
我還需要時間去成長,滄山是我最好的庇佑所。
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的。
他用我看不懂的陣法,召喚出了神山的虛影,以及山神殘存的幻象。
山神說,需要獻祭一樣東西,才能放他進入神山。
山神的幻象摸著長長的白胡子,蒼老的聲音緩慢地解釋了一下:「可以是任何你擁有的東西。很多人獻祭的都是一些無用的東西,例如傷疤、頭發、贅肉……」
「我獻祭,」姬玄策冷靜地說,「卿卿對我的喜歡。」
我一愣。
山神也有些訝異:「你確定嗎?」
「確定。」
他轉頭,仍是事無巨細地與我解釋:「伏卿,我不求你原諒我。你忘記我,會變得更好。」
他垂頭:「過去你和我的那些回憶,都太苦了,忘了吧。」
我復雜難言地看著他。
山神卻忽然變了散漫的態度,對姬玄策贊賞不已:「很多人都是獻祭了看似無用的東西,以為佔了便宜,可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最後都成了後悔莫及求不得。」
說著說著,他頓住了,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年輕人,你以前,是不是來過一趟滄山?」
「從來沒有人可以兩次找到滄山,讓我看看你過去獻祭的是什麼?」山神好奇,掐指一算。
轉頭看向我們,目光忽地變得感慨,蒼老的聲音嘆息著消失:
「原來獻祭的是情根啊……」
隨著他的消散,滄山的入口顯現在眼前。
與塵世的滄桑一樣,滄山已經變得破敗又荒涼。
我看向姬玄策。
原來他沒有情根了啊。
小白龍說姬家人是祖傳的大情種,上一代人的愛恨情仇讓小小年紀的姬玄策感到厭煩,他自幼便認定了感情是無用的東西。
可世上的事,難兩全,最難測。
他還是愛上了我。
我本該心緒起伏的,可是,內心冷漠又平靜,我已經沒有對他的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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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我帶回神山,並沒有就此止步。
他一個人走進巍峨破敗的神殿,翻遍了裡面的神卷書籍,那些我都看不懂,沒有人教我神族的文字,我在滄山生活了那麼多年,這些神卷始終積著灰。
姬玄策不一樣,他小時候在的雍朝皇宮,身為嫡皇孫,未來的皇帝,要上達天聽下體民情,他從小就學習神族的語言。
他把灰拍幹淨,一本一本看過去。
然後用我看不懂的陣法,打開了神山的入口。
神山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