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碰上娘娘睡午覺,藺季坐在殿外翻書,看得十分入神。
眼若寒泉似月,腰束雲紋腰帶,上頭掛著白玉。
「大人這身倒真是符合男寵的身份,」我經過他身邊,「傾國傾城。」
「也沒見夫人多為我傾倒,」他也不抬頭,「小沒良心的,喪服穿了幾天就不穿了。」
「不追前程事,自然活得通透。」
「如此我倒也放心,」藺季抬頭看我,深深望了一眼,這一眼好似要將我的臉全記上。
卻又很快收回目光,移到娘娘裡屋,「過幾日,便是朔望了。」
「近日京中多亂,大人定要護娘娘周全。」
娘娘醒了,我轉身要往裡屋走。
但見他突然叫我名字:「李若安。」
我回頭,他對我說:「喪服倒也不必穿了,海棠花更襯你。」
14.
朔望。
世子清君側,除佞臣,從北地率李家兵馬,直搗京中。
藺季手握娘娘二十萬鐵騎兵符,裡應外合,一舉大破宮門。
「是我一路培養你到朝中重臣,甚至信足你對我女兒用情至深,連太監、男寵都肯當,」林相見大勢已去,由親衛護送,暗刀挾持藺季,「是我有眼無珠,信了你這個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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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情為山河,走狗為百姓,若能求得河清海晏,死又何足惜?」他朝深深宮牆那頭,高聲一喊,「放箭。」
成千上萬支箭射入宮牆之中。
像極了火樹花開,流光劃過潑墨似的天。
15.
火樹花開,流光溢彩。
初見藺季時,也是在這麼個中元夜。
燈火闌珊處,他一襲白衣似畫,腰間掛著白玉。
目冷似泉,看著我卻分外溫柔。
「李大將軍說,姑娘傾一身家產,隻為求娶在下?」
「我雖為女子,卻也有報國之願,若藺大人信我,我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在下手段卑劣,非君子也,怕不能護姑娘周全。」
「我不必被保護,若能求得河清海晏,死又足惜?」
16.
新歷十三年夏,我在南地遊玩。
已是皇後的阿姐,從京中寄給我一包物事,要我依著地址,交給一位老友。
我走了好些地,路過的鄉民送了我一筐海棠果。
「姑娘快快收下,今年又是豐收,吃都吃不完。」
依著地址,找到一處村落,我向放牛小郎問路。
「俺知道俺知道,」他歡喜地帶我去了一處農家,「她是俺們村裡最厲害的大夫,隔壁村的都找她看病。」
話音剛落,見一女子身背草藥,正在給老妪把脈。
「闌兒妹妹。」我喚了喚那位舊友的名字。
她起初沒反應過來,待看清我模樣,淚就上了眼:「姐姐。」
她和我聊了好久。
聊了她如何替村民行醫,江南如何好玩。
在闌兒那住了一宿,她多番挽留我。
我推辭道:「過幾日便是朔望,我要去給位朋友掃墓。」
「可是那位大人?」她問我。
我點頭,她便不再挽留:「還勞煩姐姐,替我上炷香。」
路不難走,年年走,便年年熟。
像極了那年日日入宮見那位娘娘,日日走,日日熟。
他墓碑上的草長勢喜人。
也怪他,當初非要選在這江南厚土寶地。
說什麼要看著南地的百姓過上好日子。
「現在好了,都沒人給你除草,等到我老了腿腳走不動了,看誰還來給你拔草。」
「慣是會使喚人的老狐狸,從前叫我搗藥,現今要我除草,真是欠了你的。」
我蹲在墓前碎碎念,隻聽見後頭一聲輕笑。
來人說:「哥哥真是太過分了,不像我,我隻會心疼姐姐。」
我回頭戗他:「你倒也走得快,一下子就找到我。」
我塞給他一顆海棠果。
他遞給我一朵海棠花。
我們把它一起放在墓前。
我撲哧一笑。
少年問我笑什麼。
我說:「若他還在,定要氣死。」
1.
第一次見藺季,是阿姐嫁給老王爺那天。
緋色官服,騎馬過長街。
他受聖命,將我阿姐送入王府。
「吼呦,造孽啊,這李大將軍的女兒怎地嫁給了六十幾歲的老王爺。」賣炊餅的仰著脖子,看那八抬大轎穩穩當當,一步一步將裡頭人送進王府之中。
「噓!小點聲,腦袋不要了!」賣綠帽的連忙捂住大郎的嘴。
與熱鬧的前街不同,四下無人的王府後巷,草席潦草裹著一具女屍,正被人擔著,準備去城郊的亂葬崗丟了。
「這老王爺怕是自己不行,」擔著女屍的小廝一臉晦氣,瞥見那女屍露出的一節小臂,紅痕遍布,血漬發黑,「全拿女人撒氣,這些天都玩死好幾個了。」
我站在長街的酒樓上,遙遙見著我阿姐的轎子,漸漸縮成一個點,嵌進了王府深深大門裡。
好像再也出不來。
我想起今早替她梳妝,穿上精美華麗的嫁衣時,屋裡的奶娘嬤嬤,哭得不成氣,隻有我與阿姐對鏡相望兩無言。
她沒哭。
我沒哭。
屋裡都是小聲壓抑著的哭聲。
外頭是嗩吶聲。
李家武將世家,在塞北威名赫赫,外敵聽到我父親名號,比聽到當今聖上名字還害怕。
父親一生隻娶我阿娘一人,他常說,我阿娘甚是聰慧,軍事謀略上更甚於他,可惜生為女子,空有才情,誰也記不住她的名字。
自我阿娘嫁進李家,宮裡頭總按月給我阿娘送補藥,一次也沒落下。
隻是這藥越喝,身體越虛。
我原有一哥哥,未足月便夭折了。
我出生時,阿娘差點沒救回來。
當時,我父握起徵戰沙場的利劍差點殺出去,卻被我阿娘吊著口氣攔下。
她說,喝了便是,讓李家生不出男的,斷了後,才能安了上頭的心。
我父握著我阿娘的手良久,起身進了別的房間。
揮劍自了宮。
他說,斷不再讓我娘再受今日之苦。
塞北一去,無歸期。
我父出生入死,隻求百姓安居。
但天子佞佛,抓壯丁修高塔,隻盼求得永生。
九層浮屠塔下,葬的是幾千魂無辜百姓,毀的是幾千戶家庭流離。
我阿姐說媒那年,我父抵御外敵,凱旋歸朝。
等不到封賞,隻等來聖上賜婚。
給老王爺當續弦。
聖上說,能當上王妃,是李家幾世修來的福氣。
我父回家後,未來得及洗去一路風塵,在阿姐屋裡與她坐了一宿。
「為父雖老了,但豁出一條性命,也能將你保下。」
「父親的命,是留著保護百姓的。」阿姐出奇鎮定,「父親徵戰沙場,出生入死,難道是為了看如今南地飢荒成災?昏君不除,奸佞不死,百姓一日難安,隻守得住塞北又有什麼用?忠於明君,忠於百姓,才是真正忠義。」
「我雖生為女子,又無木蘭那般武力,無法隨父親徵戰,」阿姐望著父親被黃沙吹深的折痕,「但我自有我報國的法子。」
2.
阿姐引薦我見世子,是在她嫁過去的第三年。
世子坐在船上,舟遊至湖心處。
茫茫白雪覆蓋,仿佛天地間隻剩這一葉扁舟。
世子全然不似傳聞那般浪蕩,反而舉止十分得體規矩,氣場壓得人不由得正襟危坐。
他笑著看我,「你阿姐本不願將你牽扯進來,但想要除掉林相,做足了這場戲,我仍需一位知根知底的能人相助。」
「你怕死嗎?」他問我。
「怕。」我如實回答。
「那你為何還答應來見我?」他仍笑著看我,眼神十分柔和,「在這場戲裡,你可能死在開場,死在半途,死在黎明前夜,而且誰也不會知道你為了他們做過什麼。」
「我怕。」我坦言,「但我知道她們更害怕,所以我就不能害怕了。若你真的能帶給她們黎明,我死在哪裡都沒有所謂。」
世子看著遠處的一片空蕩蕩的雪,靜默良久。
直到雪壓松樹,落在地上。
他說,「有一個人也對我說過一樣的話。」
我問他,那人是誰?
「藺季。」
3.
中元夜,火樹銀花。
我第二次見到那個叫藺季的人。
他原比我想得溫柔。
他說,他不能護我周全。
我說,我不必他護我周全。
入這場大戲時,我們都明白,誰也沒法護誰周全。
誰也不必護誰周全。
樓臺上,四下無人,唯一輪明月與遠處花火。
我與他,在燈火闌珊處。
他說此地不宜久留,可我卻留住了他。
我說,成親花燭那晚,他想必是要進宮作戲,去陪別人的,不如趁著今夜月色正好,提前完成該完成的事情也好。
他眼裡帶笑,「夫人太過性急。」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夫人。
我抬頭看他,他又說,「但耍起流氓來,卻委實可愛。」
嘴上說我可愛,卻沒有碰我。
隻是望著我,像要望進心裡去。
4.
世子手下有位嗩吶吹得極好的少年。
長得人畜無害,殺人不眨眼。
他常說,「嗩吶這玩意好,嗩吶一響,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世子將他交給藺季,「這人是暗器,招招致命,但要怎麼用得讓人不生疑,就要看你本事了。」
世子還說,這人跟在藺季身邊,關鍵時刻或可保他一命。
藺季向我提親那天,彩禮還沒備齊。
倉促潦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上心。
長安街上都在傳,他心上人剛進了宮, 他轉頭就來娶我,是他心灰意冷, 慌不擇路了。
那彩禮裡頭,確實沒什麼東西。
隻是暗格處,倒有一根細釵。
上頭雕著一朵白色海棠花。
5.
心有大志的人, 一刻都不敢喘息。
但有些情愫,是人沒辦法控制的。
就好像夜裡躺在藺季身邊一樣。
藺府到處是林相的人,連深夜裡,牆上晃動的都不是竹影, 而是人影。
如鬼魅一般, 時刻纏繞, 隨時背刺。
我對著他的臉,想過無數次,若以後事成了,我與他能過上什麼樣的日子。
但我知道, 自己怕是活不到事成那天。
他愛我嗎?
我愛他嗎?
有些事,不能想, 也想不得。
藺季說,有些東西, 要先騙過自己, 才能騙過別人。
尤其是對付林相那種生性多疑的奸佞。
所以他說, 他心裡沒我,他隻愛深宮裡那位。
十分篤定。
日日重復。
6.
這場戲裡, 他是逗哏,我是捧哏。
他愛著深宮的白月光。
我愛著吹嗩吶的少年。
相看兩厭, 表面夫妻,是我們在戲中的身份設定。
我一步步走進深宮裡,走到那位娘娘跟前。
同化,臣服, 力勸。
然後一步步將他送進深宮,送到那位娘娘身邊。
從少年狀元到太監、男寵,我一步步看著他成為世人口中唾棄的人。
從有名有姓,到無名無姓。
他說,「在下手段卑劣,非君子也, 怕不能護姑娘周全。」
7.
事成之後的許多年,世子當上了皇帝, 阿姐當上了皇後。
那場大戲, 果真如世子所言,消散在無人知的角落。
「我要住姐姐的房裡。」他奶聲軟氣,小心翼翼地撒嬌。
「作「」還一方土地的海晏河清。
後來世子和我說, 他曾給少年下過一道死命,要誓死保護持有白色海棠花之人,護他周全。
他把雕有白色海棠花的玉送給了藺季。
就是那個我求娶他的中元夜,他來見我時, 腰上掛著的白玉。
卻不想, 藺季將玉勾在了細釵。
放在那倉促的彩禮中,給了我。
7.
他從不曾說過一句愛我。
也從未碰過我分毫。
臨了,連句道別都給不了我。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那宮牆深深圍住, 看不見頭的暗角處。
「李若安,喪服倒也不必穿了,海棠花更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