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邊,從沒見過的狼狽,下颌上冒了一圈胡茬,眼底是細密的紅血絲。
「窈窈。」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動作又驀地收力,像是怕碰疼我一般。
「你醒了?」
他嗓子啞得厲害。
病床周圍瞬間圍過來一群人,原來,林馳那些兄弟們也都在。
「為什麼不告訴我?」
林馳搭在肩上的手死死攥拳,像是在竭力忍著什麼。
「為什麼不治?」
「因為,沒有治療的必要了啊。」
我笑了笑,在林馳與我交握的手上蹭了蹭,
「血液病,發現時就是晚期了,隻能續命,沒辦法救命。」
林馳想和我說些什麼,卻一度哽咽。
「治。」
他握緊我的手,「能治,我有錢。」
「我會給你找最好的醫生,就是綁也綁來給你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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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可我不想治,林馳。」
「我不想受罪,也不想浪費那個錢,而且,化療會掉頭發,變的很醜的。」
「我隻想漂漂亮亮地多陪你一陣子。」
房間裡安靜得可怕。
接著響起一陣低泣聲。
林馳那些小弟兄們竟都哭了。
「嫂子,錢我們都能湊,你安心治病吧。」
「別再讓老大一個人了。」
「他沒有你的時候,就像個沒有歸宿的機器人,遇見你之後,才有了點人氣兒。」
林馳雙眼血紅,眼睛湿了,卻緊咬牙關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握著我的手,聲音哀求。
「窈窈,聽話治病,好不好?」
「讓我再陪你久一點,好嗎。」
我說不出話來。
好。
我想,也許,萬一,有奇跡出現呢?
31
林馳查了很多資料,帶我去了以血液科著名的一家醫院。
掛了專家號,他陪我進了診室。
「年齡?」
「22。」
可那一刻,我握緊了林馳的手,在心裡悄悄的,有點小矯情地想——
是 2 歲。
因為,我新的人生是從認識林馳那天才開始的。
他一點點,執拗又莽撞地,不管不顧地,將我從深淵拖出。
林馳於我而言。
才是救贖二字真正的含義。
可幾所醫院檢查下來,結果都一樣。
晚期了。
治不活了,醫生隻敢說能盡量延長我的生命。
那天。
林馳險些砸了醫院,被我勸出去後,他蹲在醫院門口點了根煙。
一根煙沒燃盡。
他就哭了。
他將煙一下下杵滅在地上,眼淚也大顆地砸了下來。
他說窈窈。
我要怎麼才能留住你。
32
兜兜轉轉,周醫生又成了我的主治醫師。
他替我安排了住院,制定了診治計劃,化療也提上了日程。
林馳幾乎 24 小時都陪在我身邊。
活得那麼糙的一個人,卻在我的事上小心翼翼。
我明明還能走,他卻總是擔心,非要用輪椅推著我,到了院裡才讓我下來散散步。
這天早上,林馳推我出去曬太陽時,在醫院院裡裡意外遇見了一個熟人。
當初在廁所替我拍背的那個小孕婦。
幾月過去,她腹部已高高隆起,人也豐腴了些,她老公小心地扶著她向醫院樓裡走去,「小心臺階。」
看起來很幸福。
我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她。
剛巧,她回頭看了一眼,視線就聚焦在了我身上。
「是你?」
她竟還記得我。
她拍了拍老公的手,示意他扶著她朝我走來。
「你……」
她看了眼我身上的病號服,又看我身下的輪椅,「你怎麼了?」
我笑笑,「生了點小病。」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將視線移到她肚子上,「快生了吧?」
「是啊。」
她下意識地撫著小腹,「預產期就在下個月。」
「我總覺著,懷的是個女孩。」
提起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她一臉溫柔,輪廓都柔軟了些,「她可乖了,很少踢我。」
「真好。」
我朝她擺擺手,「你是去產檢的吧?快去吧。」
「我留在這曬曬太陽。」
她點點頭,「那你注意身體啊,希望你早日康復。」
「謝謝。」
她被老公扶著走了,轉身時,我聽見她低聲和自家老公介紹,
「那是我上次在酒吧廁所裡遇見的女生,是個又酷又善良的人……」
我愣了會,輕聲笑了。
又酷又善良。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收到這樣的評價。
今天天氣很好。
溫熱的陽光籠著我和那個小孕婦。
幾米遠的距離,卻割裂開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
她在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而我。
卻是在等待宿命的最終結果。
坐著輪椅,一眼就可以望到生命的盡頭。
33
夏季漸漸結束。
入秋了。
醫院裡的樹葉紛紛變黃,落了滿院。
我又瘦了好多。
林馳每次替我換衣服時,都會眼眶一紅,視線甚至不敢在我身上過多停留。
唯一讓我高興些的,就是聽到了傅家破產的消息。
溫禾那天和我說的,都做到了。
她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她也來醫院看過我。
明明和我是情敵關系,這人在病床前坐了會,話沒說兩句,眼睛卻紅了。
她很輕地握住我的手,鼻音有點重。
「會好的。」
她說,「我還記得當初第一眼見你,明知道林馳喜歡你,可我還是忍不住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女孩子。」
「一顰一笑都自帶風情,偏偏那雙眼又很幹淨。」
她沒有久坐,隻是在我手上輕輕拍了下,「有什麼需要和我開口,錢我有的是。」
我笑著看她。
「好。」
溫禾走了。
可沒過多久,林馳下樓替我買飯時,傅湛卻來了。
他喝過酒。
站在門口紅著眼看了我很久,然後極緩慢地走了進來,「窈窈。」
他第一次這樣叫我,「你……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皺皺眉,「出去。」
他卻恍若未聞,徑直走到了病床邊,蹲下身,目光在我臉上身上一寸寸丈量,眼睛紅得厲害。
好一副深情的模樣。
「你在我身邊時就病了,對嗎?」
「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探手來握我的,「我可以給你治啊。」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也不會……」
「不會把你推給林馳。」
我躲開他的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手機,手腕卻還是被他按住。
「周窈。」
這人蹲在床前,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樣,「我娶你吧。」
「娶你媽!那是我們大嫂!」
門口驟然響起怒罵聲,是林馳的幾個小弟帶著水果來看我,幾人跑上前來,其中一人抬腳踹在了傅湛後背。
傅湛本就蹲著,被這麼一踹,直接跪在了我面前。
傅湛早已不是當初的傅家少爺了。
傅家倒臺,反倒欠了上億的債務,傅父一時無法接受,重病入院。
而以傅湛這種隻知消遣的草包二代來講,傅家這輩子都別想再翻身。
他來找我做什麼呢?
不過是人從高處跌落,總是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些什麼,用以佐證自己還是擁有著什麼的。
而那自我感動的深情戲碼更是他慣用的把戲。
他不是真的愛溫禾,也沒有真的喜歡上我。
他隻是永遠為那些已失去的人著迷罷了。
我靜靜地看著被人按著跪在我面前的傅湛,淡淡開口。
「廢物。」
「傅湛,沒了你那個有錢的爹,你果然是個狗都不如的廢物。」
「你憑什麼和林馳比?」
34
傅湛被林馳的幾個小弟拖出了走廊。
如今的他,沒了傅家的光環,債務壓身,林馳的幾個小弟都能隨意地將他打成狗。
病房裡終於安靜下來。
被傅湛這麼一鬧騰,我隻覺著乏憊,渾身都提不起勁來。
窗外的天也是陰沉沉的,不見太陽。
我忽然有種預感。
我似乎。
沒辦法再陪林馳久一點了。
好可惜啊。
我這一生和著血咽苦難,隻是想要多活的久一點。
卻還是逃不開短命的宿命。
早知道,當初就不去勾搭林馳了,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走,那麼短暫地停留,真的很抱歉。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我卻愈發的小心眼起來。
我這一生都在做別人的影子。
可生命真到了盡頭,我卻偏偏不願了。
在那個天色陰沉得好似傍晚的晌午,我攥住林馳手腕。
「她……」
隻說了一個字,就沒再問出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麼,她好看嗎?我很像她嗎?她不喜歡你嗎?
「什麼?」
林馳坐在床邊給我削蘋果,卻有些心不在焉,蘋果皮總是削斷,掉了一地。
我咬咬唇,很輕聲地問,「她是不是,一個很好的女生?」
我想。
能讓林馳喜歡的女孩子,一定很好。
林馳卻愣住,過了會,才放下蘋果來握我的手,很耐心地輕聲詢問, 「誰?」
「你錢包夾層裡的照片我看見了。」
我看著他,想笑, 卻還是不爭氣的哭了。
「林馳,我很像她。」
「我也是她的影子是嗎?」
我緩緩抬起手,扒開他衣領, 用手指輕輕蹭著他身上紋的刺青。
「為什麼還要紋我的名字?」
「傻不傻。」
林馳愣了好一會,才驀地握住了我的手,「她……」
可我似乎等不及聽他的答案了。
嗓間一甜,盡管我竭力壓抑, 還是在這會湧了上來。
我猛烈地咳了起來。
像是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才罷休, 到了最後, 我嘔出一口血,然後陷入了昏迷。
迷糊間,我聽見了很多聲音。
嘈雜的腳步聲。
林馳的吼聲,「醫生!醫生, 救救她!」
他那些小弟們哽咽的安慰聲。
我似乎。
還聽見了林馳的聲音。
「是你,照片上的女生是你, 從來都是你。」
「周窈,我認識你的時間遠比你知道的要久的多。」
「當時我被一群人圍在小巷裡打的半死, 是你報警救了我, 還給我送了一隻小到什麼傷口都貼不上的創可貼。從那後, 我經常會偷偷跟著你,那張照片是我偷拍的, 隻敢拍到了側臉。」
「可是,你 16 歲那年, 我忽然就找不到你了,你再沒去過過去那些地方,我每天都在等,卻再沒見過你。」
「直到後來在酒吧遇見你, 你還是當年那副打扮,但我一眼就知道你變了。我什麼都沒想,我隻是心疼你,我不在乎你是因為什麼來我身邊的,我以為,我現在可以保護你了, 我以為……」
他哽咽到說不出話。
我最後聽見的,是他壓低的哭聲, 「我沒和你提過這些, 是因為我一直恨自己。」
「如果當年能勇敢一點,如果當初不是一直默默地看著你, 而是主動去認識你,那你遇見危險的時候,我就能趕過去救你了。」
「我這輩子遇見你兩次,卻都沒能救你。」
有什麼滴落在我臉上。
溫度燙得厲害, 直擊靈魂。
我想要告訴他。
林馳, 別哭了。
你已經救過我了。
臉上連粉底都沒擦。
「(馳」我是周窈。
是林馳的女朋友。
我也配的上這世上的美好。
絕配,頂配。
……
意識漸漸恍惚。
我似乎看見了記憶中第一次見林馳那天。
昏暗的酒吧裡, 他一酒瓶砸了那個搭訕的中年男人,然後彎身,將我從地上拽起。
那雙眼靜靜地望著我。
深不見底。
「來找人?」
我緩緩點頭。
「誰?」
「男朋友。」
不是那個花錢僱來演戲的臨時男友。
我男朋友叫林馳。
雙木林。
馳騁的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