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已入了伏日,天愈發炎熱。
好在慕淮的寢殿之前被匠人特意設計過,這地界冬暖夏涼, 華貴的重檐上亦有引水的裝置。
每至日頭最盛的午時,便有兩三小太監將石井中的清涼泉水引至重檐頂端, 冰寒的井水沿著檐溝傾然而落,且圍著宮殿形成了一道人工的水簾,亦為殿中驅著熱氣。
雖說容晞因著有孕, 太醫叮囑她萬萬不可靠近冰處, 亦不可吃涼羹一類的吃食,但殿內也置有掐絲珐琅做的冰鑑,旁邊還放著鏤金華絹所制的七輪扇。
宮女轉動著七輪扇的手柄,亦可為殿中輸送著涼風。
容晞事先命人往冰鑑裡置了夏日新鮮的楊梅、葡萄和櫻桃。
她吃不了冰的鮮果,這些原是給慕娆備下的。
幾日前她曾邀慕娆來過東宮, 可慕娆昨夜卻派人往宮裡遞了信, 信上說她身子抱恙,今日便不過來了。
容晞卻也沒命宮人將那些鮮果從冰鑑裡拿出來, 畢竟盛夏蔬果易腐, 放在冰鑑裡也易於存放。
慕娆沒吃成的鮮果也不能浪費, 容晞想著等慕淮回來後,便讓他替慕娆將那些都給吃了。
上次男人許了她可著自己的心意布置這寢殿,次日一早慕淮便遞了侍從令牌,讓他們出宮去尋大匠。
容晞並不想奢靡鋪張, 便沒讓慕淮喚那些侍從出宮, 隻單單命人去庫房擇了些被闲置的擺件。
慕淮問過她緣由, 容晞沒有將話講的過明。
她知道當今聖上的身子已是病入膏肓, 雖說莊帝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太醫的醫術也高超,他現下還能維持正常的起居生活。
可早晚,她和慕淮都要離開東宮這處,去新的宮殿住。
如今就算按她的心意布置,這處也住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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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聽完她的解釋,隻淡淡回了句:“隨你之意。”
容晞隻在殿中擇了處不用的小室,命宮人布置了一番,待肚裡的孩子落地後,總要有個地方放它的小床,她有個自己的地界,平時逗弄孩子也能方便許多。
庫房裡都是些名貴瓷器做的器皿,容晞便命太監去內造局抬回了一個纏枝花卉紋的丈高書架,亦尋來了寬敞的檀木書案,也像模像樣的在上面擺上了筆架和文房四寶等常用之物。
女兒家的書案自是與男子的不同,上面的瓷瓶中還擺著剛折的紫萼和玉蘭,就連漆紋燭臺之上都用工筆描畫著棠梨和薔薇。
這小室的地界雖不算大,但設計卻是別致。
容晞的書案後恰巧便是一個拱月型的漏窗,窗外正對著參天且枝葉疏橫的古柏,不遠處便是東宮開滿了菡萏的碧潭。
這幾日容晞每每小憩後,便會坐在書案前看些雜書,身後不時有清新的荷風吹拂入室,這時再烹些淡茶,滿室都是茶香。
這樣平靜的日子不禁讓容晞回想起在容家的生活,那時她也如現在這般,有著屬於自己的書房。
容炳很嬌慣她,雖說容府地界不大,但她的閨房卻是三室兩耳房,且帶前院和後院的。
閨房內亦不大,但勝在住著舒心,就算她如汴京閨秀一樣,過著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也能自得其樂。
這身份一高上來,容晞便覺自己的要求和講究也多了起來。
從前她是奴婢、是妾室,慕淮許她一隅之地睡覺,她有地方可住,便覺得滿足,也無任何挑剔。
可到如今,自從有了自己的空間後,容晞便覺慕淮變得有些黏人了起來。
黏得她心生煩躁。
這幾日鹘國皇戚未離齊境,齊鹘兩國仍處於因茶馬比價未定,而周旋談判的階段。
慕淮下朝後雖仍會去政事堂,卻很少出宮,有時歸東宮的時辰奇早。
男人回來後,自是先裝模作樣地對她噓寒問暖一番。
然後便是她做什麼,那男人都要想法子幹擾。
容晞一想在自己的小室看會子書,慕淮便要派宮人來尋,偏得讓她待在他眼皮子底下。
還問她:“為何不在孤的書房看書?不是給你備了個小案?”
容晞便細聲反問他:“殿下不是不喜人打擾?妾身是怕耽誤殿下理政,這才避開的。“
慕淮有些不悅,他覺這女人最近不怎麼喜歡黏他了,便蹙眉命道:“就坐那兒,孤在,不許再去你那小室。”
容晞隻得憤恨地舍棄了獨屬於自己的寬敞書案,委屈兮兮地坐在了不大的小案旁,不時看著男人的唇角愈牽,心中默默許著心願,希望慕淮趕緊忙碌起來,別終日回東宮黏著她。
這日慕淮不在,容晞便在小室中用纖手擺弄著剛折的花葉。
她暗覺慕淮最近的反常,應與住在宮裡的容暉脫不了幹系。
容晞知道,弟弟現下也住在這深深禁城的某一處,她為避嫌,也怕慕淮會尋弟弟的麻煩,一直都沒有去見他。
她隻拜託慕娆,往弟弟那兒悄悄遞了封信。
過不了多久,阿暉便該回鹘國了。
她姐弟二人,怕是也再不會有見面的機會。
想到弟弟,容晞的心緒便微有些寥落悵然。
這時,丹香至此,對她恭敬道:“主子,周司醫至了偏殿,來為您診平安脈。”
容晞漸漸止住了思緒。
說來自她上次去尚藥局後,也過去了近一月的時間。
周荇醫術尚可,處事也穩重,又是葉雲嵐的故交,容晞對她也漸生了信任。
容晞想著,若周荇可以,那便不讓她再在尚藥局做事,而是將她引為近侍。
從前宮裡的妃嫔也有將醫女留為近侍的,身側有個懂醫的宮女,要更方便。
畢竟周荇雖在尚藥局有著職銜,卻也不是不可或缺的要職。
容晞頷首,在丹香小心地攙扶下,扶著腰側,慢步走至了偏殿處。
周荇向她恭敬問安後,便如往常一樣,為她診了脈。
原本周荇是個表情一貫沉靜的,可今日為她診脈時,卻蹙起了眉頭。
容晞對孩子的事一貫上心,便低聲問她:“我身子可有何恙?”
周荇將手指從容晞白皙纖細的腕部移下,隨後恭敬地回道:“太子妃即將臨盆,但身子…卻屬實瘦弱,奴婢心中是存著憂慮,怕太子妃生產時,會氣力不足。”
容晞微垂了眼目,淡淡回道:“我也有過這種擔憂…怕身子太瘦,生孩子時會沒力氣。周司醫可有什麼好法子?”
周荇的那雙杏眼不易察覺地浮現了一絲笑意。
她面色如常,回道:“奴婢適才觀太子妃的脈象,覺太子妃前陣子,應是動了些胎氣。”
容晞頷首。
前陣子她同慕淮置氣,確實動了些胎氣。
周荇繼續道:“太醫為太子妃開得方子固然好,但藥性卻也隻能算是溫厚。平日喝自是保胎安神的,但若到了臨盆之際,太子妃的體質又偏虛,若還隻是喝藥性溫補的安胎藥,生產時恐會出力費勁。”
話落,容晞一貫嬌美的臉在看向周荇時,卻多了幾分審視。
丹香這時道:“主子喝太醫的藥喝了這麼久,身子從未出過問題,縱是前陣子動了些胎氣,但主子當夜便飲了太醫的藥,次日也恢復了過來。這藥雖說隻可謂是溫厚,但主子喝了這麼久,已然熟悉了它的藥性,怎可到現在臨時換藥方?”
周荇重重地眨了眨眼,聽著丹香略有些咄咄逼人的言語,忙對容晞解釋道:“奴婢…也隻是將心中的擔憂同太子妃和盤說出,並沒有旁的心思。也…並未提過換藥這二字,丹香姑娘…誤會奴婢了。”
這話表面上是在乞求容晞的諒解和丹香的理解,實際卻是在暗指丹香身為容晞身側的大宮女,卻不肯容她這個新人。
容晞做了宮女那麼久,之前在俞昭容身側做事時,便是後來者居上,地位甚至越過了俞昭容從母家帶來的陪嫁丫鬟。
所以對這些下人的想法,都看得門清。
丹香沒再多言語,她知道容晞的心思,說不忌憚周荇是假的。
可她卻也想,隻要這周荇真能為主子做實事,那周荇留在容晞的身側,地位縱是會越過她去,她也認。
周荇卻微垂著首,暗覺太子妃容氏是個極其謹慎的人,她身側的大宮女丹香亦是個眼明的人。
她八成,是沒有機會在她的吃食和湯藥中動手腳了。
容晞語氣一貫溫柔,對周荇道:“這安胎藥是不能換,但周司醫的憂慮也不無道理。”
周荇聽罷,心中突地生出了主意。
反正淑妃的想法,便是讓太子妃生不下來孩子,隻要她不能順利生產便成。
那也不一定非要這時,就讓她的身子出岔子。
周荇又道:“…奴婢多謝太子妃理解,隻是,奴婢伺候太子妃良久,卻從未為您做過實事。奴婢是會接生的,若太子妃不信任宮中的穩婆,可以讓奴婢在旁幫襯。女子生育時,若有個熟悉的人在側,也不會過於緊張。”
容晞面色無波,並沒立即應下周荇的請求。
待周荇眸色復雜地離開東宮後,容晞問向丹香:“周司醫平日話不多,讓她來此診脈時,一般也隻會說脈象,從不多言,怎的今日卻主動開始邀功了?”
丹香垂首,恭敬地回道:“奴婢…覺得那周司醫說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態度卻有些過於殷勤了。不過,她邀功也如常理,主子這一月對她是否留用的態度是模稜兩可的,她若想留在主子身側,便總得做件對主子有用的事,殷勤些…也正常。”
容晞淡哂,見丹香的語氣越來越低,便用纖手握住了丹香的小手,柔聲道:“你放心,誰來,地位都越不過你去。”
這話疏解了丹香近日在心中積壓的委屈,她烏黑的圓眼登時就落了幾滴淚,見自己失態趕忙又從袖中抽出了塊帕子,為自己拭了拭。
丹香有些赧然,回道:“奴婢…奴婢沒有吃那醫女的醋,隻是為主子著想而已。”
一旁的小宮女見丹香如此,皆都掩帕而笑。
容晞嗓音又柔了幾分,絕色的面容也失了笑,對丹香道:“我知道,你都是在替我著想。”
這頭丹香被小宮女揶揄著,好不容易轉泣為笑。
驀地,殿中的氛圍登時壓抑冷沉了幾分。
——“……殿下萬安。”
一眾宮女見慕淮歸宮,紛紛將面上的笑容急斂,就像見了閻羅似的,表情都繃得緊緊的。
容晞見慕淮歸宮,也要扶著腰側,準備起身向他問安。
慕淮卻用眼神制止了她的行徑。
他今日穿著荼白的斓衫,明明是副極清雋雅致的扮相,氣質卻絲毫未顯溫潤,仍是副威儀冷肅的模樣。
他負手進殿,用那雙深邃涼薄的眼瞥了下面帶淚轍的丹香,低聲命道:“都出去。”
一眾宮人如獲大赦,紛紛快步離了偏殿這處。
徒留容晞一人坐在羅漢床處,不知所措。
慕淮已經走近了她,容晞的美目卻是微閃。
這男人今日怎麼又這麼早就回宮了?
快要黏死她了。
第64章 路痴(二更)
羅漢床上的美人身著藕荷色的絲制宮衣,肌膚細膩似新雪,烏發隻單用玉蘭簪半绾著, 瞧著溫馴又柔美。
慕淮最喜歡容晞穿這種顏色的衣物,本身她生得就嬌美,一穿這種淺淡的粉色, 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讓人想要將其採擷於手。
雖說現下這女人懷了身孕,肚子也是滾圓的,可她身上卻總有種獨屬於少女的純情和嬌憨, 讓他怎麼看,怎麼喜歡。
隻是這女人肚子愈大, 脾氣也是漸長, 以往那雙盈盈的美目總是含霧含水的。
如今,卻總是存著些許的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