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沈雲亭。
看完這封信,蘇錦有片刻恍惚。那時候她窮,沈復也沒錢,有一次兩人去山裡玩,半路經過一家葡萄園,綠油油的藤上掛著一串串的紫葡萄,饞得她直流口水。蘇錦想偷偷進去摘一串解饞,袖子都撸起來準備鑽籬笆了,沈復硬是抱住她不許她去,最後還想把她拖走。
蘇錦氣死了,葡萄不摘了,山裡也不去了,一把推開沈復,頭也不回地回了家,然後整整三天都沒搭理沈復,急得沈復不知從哪弄來一串葡萄,才把她哄好。
陳年往事,被沈復一提醒,居然清晰地浮了上來。
“娘,上面寫什麼了?”阿滿忽然湊過來,盯著信紙看。
蘇錦回神,笑道:“如意買了葡萄,在前院放著呢,阿滿去吃吧。”
阿滿樂了,立即跑到榻前,讓如意給她穿鞋。
如意領著阿滿走了,蘇錦又看了一遍信,然後找來紙筆,給沈復寫回信:
“元亭,我十四歲時,你問我願不願意嫁你為妻,我說願意。春日桃花樹下,你說你會負責,我也信你,可最終,我隻等來你十兩白銀,與一句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我很生氣,但我更喜歡銀子,你走之後,這麼多年,我怨你的次數屈指可數,後來我日子越過越好,便徹底忘了你,從未想過你我會重逢。
現在你貴為首輔,還願意娶我一個寡婦,我信你對我依然有情,可我已經另有喜歡之人。今日他託媒向我提親,我已應允,你就忘了我罷,早日另娶賢妻,何樂不為。
至於阿徹,三歲起阿徹就被街坊言語逗弄,說他是我與外男的野種,逼得他輕易不肯出門,馮實死後阿徹出於愧疚,才漸漸走了出來。阿徹這一路不容易,他說過他隻認馮實一位父親,你們都是讀書人,比我更懂氣節,如果你真把阿徹當兒子,就請遠遠地看著他,別逼他認你。”
寫完最後一個字,蘇錦嘆了口氣,真心希望沈復別去糾.纏阿徹。
將信紙塞進沈復的那個信封,傍晚阿貴回來,蘇錦讓阿貴親自去送,別人她不放心。
阿貴立即去了沈府,首輔的宅子,稍微打聽就知道了。
光看信封,沈復皺眉,差點以為蘇錦看都沒看直接退回來了,幸好,裡面的信紙不一樣。
不過,等沈復看完蘇錦信上所說,男人挺拔的眉峰反而比被退信皺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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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段話,沈復心頭五味雜陳,先是因為當初拋棄蘇錦愧疚,跟著因為蘇錦要嫁別人震驚憤怒,可蘇錦一提阿徹,他的怒火便再次被悔恨澆滅。野種,他的兒子一直都被街坊罵成野種,還罵得阿徹不敢出門?
腦海裡浮現阿徹隱忍蒼白的小臉,沈復不由攥緊了信紙。
他對不起蘇錦,對不起兒子,他都知道,但沈復更清楚,真讓蘇錦嫁了別人,他這輩子都將得不到蘇錦與兒子的原諒。
“盧俊。”沈復收起揉皺的信紙,朝門外喊道。
他的長隨盧俊立即走了進來。
沈復低聲道:“今日蘇府去了媒人,過幾日應該還會再走動,你去查查提親之人是誰。”
盧俊領命。
沈復心裡其實有個猜測,這幾年蘇錦身邊唯一出挑的男人,隻有蕭震。
翌日早朝,沈復暗暗觀察蕭震,見蕭面沉如水,沒有半分抱得美人歸的得意,沈復又不確定了。
可除了蕭震,蘇錦還會看上誰?
沒多久,蕭震請的媒人去寺裡合完八字,再次來找蘇錦商議兩家小定之日,即正式約定婚事。
蘇錦想讓蕭震做主,免得她定早了蕭震還以為她太著急嫁過去,媒人亦有準備,笑道:“我來之前問過侯爺,侯爺說他都聽您的,我說這種事通常都是女方父母替女兒操持,您哪方便自己定日子啊,侯爺便說,如果您也拿不定主意,那就越早越好。”
蘇錦愛聽,佯裝矜持道:“我聽侯爺的。”
媒人懂了,笑盈盈告別,再去侯府知會蕭震小定日子,提醒蕭震盡快準備小定禮。
一路尾隨的盧俊親眼目睹媒人跨進侯府,趕緊回去稟報主子。
沈復聞言,美玉一般的臉頓時黑了。
好個蕭震,都說他性情耿直沒有城府,可依沈復看,蕭震的城府比誰都深!
氣憤過後,沈復食指扣桌,扣了幾下,忽地笑了。
他倒要看看,蕭震對蘇錦有幾分真心。
沈復並沒有出手,但蕭震、霍維章深受正德帝倚重的同時,也得罪了一些人,蕭震欲娶蘇錦的消息剛傳開,便有御史言辭犀利地參了蕭震一本,告蕭震罔顧人.倫欲娶弟妹!
☆、第51章
正德帝倒沒想過蕭震會娶蘇錦, 因為蕭震與蘇錦同住五年都沒有任何舉動, 他起事前據說蘇錦還搬出蕭府準備改嫁, 顯然那時兩人之間並沒有私情。來金陵路上收獲了沈復這個謀士,自那起,正德帝便認為蘇錦早晚會與沈復破鏡重圓。
結果出人意料, 蕭震向蘇錦提親,蘇錦也答應了。
目光掃過揭發蕭震的御史李濟中, 正德帝看向蕭震。
蕭震面無表情,垂著眼簾站在霍維章身後, 倒是霍維章, 陰狠狠地瞪著李濟中,好像人家李濟中參的是他。正德帝再看沈復,沈復同樣眼簾低垂,不知在想什麼。可,就算沈復反對,正德帝也沒有責罰蕭震的理由。
“武英侯, 此事你怎麼說?”正德帝淡淡地問道,仿佛並不是很上心。
蕭震出列, 身高近九尺的威武男人,昂首挺胸,拱手對帝王道:“回皇上, 倘若蘇氏是我蕭家本宗兄弟的妻子,臣若娶弟妹,那便是不顧人倫畜生不如, 但臣與馮實非本宗兄弟,臣喊蘇氏弟妹隻是尊稱。馮實死後,蘇氏恪守本分為馮實守孝三年,後又一心撫養兩個孩子,她對臣無別意,臣對蘇氏也無他心,有人登門提親,臣還曾為蘇氏撮合。後蘇氏搬出臣府中,開始正式相看改嫁人選,臣忽然茅塞頓開,馮實活著時,蘇氏殷勤照顧實乃賢妻,馮實死後,蘇氏獨自撫養一雙子女,堪稱良母,如此賢妻良母,臣為何不娶?故蘇氏抵達金陵後,臣才即刻託媒登門提親。”
他剛說完,御史李濟中馬上質問道:“武英侯也知蘇氏是馮實的賢妻,馮實為救你而死,臨終託孤,當初你信誓旦旦地承諾於他,現在卻欲奪娶生死之交的妻子,你就不怕將來死後,陰曹地府相見,馮實與你算賬?”
文人一張嘴能說會道,刻薄起來比市井潑婦更甚,霍維章再也聽不下去,瞪著眼睛反問道:“蘇氏年紀輕輕,改嫁是必然,既然嫁誰都是嫁,為何不嫁早已熟悉的武英侯?武英侯早把蘇氏的兒女當做親生骨肉,試問世間還有誰對蘇氏娘仨會比武英侯更好?武英侯能讓蘇氏做風風光光的侯夫人,能讓蘇氏的一雙子女安享榮華富貴,馮實在天有靈,見妻兒這般隻會欣慰,難道非要蘇氏嫁給一個不知根不知底的人,將來在婆家備受苛待,一雙子女也遭人排斥,馮實才高興?”
李濟中敢站出來得罪蕭震,便是不畏權勢的,脊梁骨硬的很,面對霍維章的咄咄逼人,李濟中冷笑道:“若武英侯有心,自會為蘇氏尋一敬她重她的賢德夫婿,可惜武英侯早就垂涎蘇氏美貌覬覦兄弟之妻,礙於名聲苦忍多年,現在以為沒人記得馮實了,便不顧臉皮,公然提親。”
如果說李濟中前面的話還算客氣,此時他直接罵蕭震不顧臉皮,蕭震能忍,霍維章不能忍,衝上來就把瘦弱矮小的李濟中拎起來了。
李濟中梗著脖子,眼睛瞪著霍維章,一副“你打死我我也要罵蕭震”的架勢。
霍維章還真想打死他,但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都在呢,紛紛衝上來拉架,硬是將二人分開了。
“胡鬧!”底下雞飛狗跳,正德帝終於發怒,厲聲喝道。
大臣們立即齊齊跪地,高呼有罪,請皇上息怒。
隻有蕭震還站著。
正德帝沉聲問:“武英侯,你還有何話說?”
蕭震傲然挺立,直視帝王道:“他人要汙我,臣隻有一張嘴,說不過他們也不屑去理會,但臣與蘇氏清清白白,天地可鑑,任旁人如何誹謗,臣無愧於心。”
“好個無愧於心!”正德帝朗聲大贊,然後話鋒一轉,質問李濟中道:“若你有位至交好友,夫妻均比你年少,你去他府上做客,將如何稱呼他的妻子?”
李濟中皺皺眉,道:“賢弟妹。”
正德帝繼續問:“此賢弟妹豈能與同宗弟妻相提並論?”
李濟中明白正德帝的意思,仰頭道:“不可相提並論,然武英侯曾經承諾馮實……”
他話沒說完,便被正德帝打斷:“武英侯的承諾朕被你更清楚,他承諾會替馮實照拂蘇氏母子,難道他娶了蘇氏,給蘇氏母子常人難給的榮華富貴,不算照拂?難道馮實在天有靈,見妻兒吃得好住得好,他會怨恨武英侯對妻兒太好?”
李濟中額頭冒汗,撐地的雙手微微地顫抖起來,最後掙扎道:“可,兄弟之妻不可欺……”
正德帝氣笑了,盯著李濟中問:“看來李卿還是以為,馮實死後,蕭震給蘇氏侯夫人的诰命、給馮實的子女榮華,是為欺?朝廷設御史臺,是讓你們這些御史監察朝廷、諸侯官吏,若有失職敗德、違法亂紀立即揭發告之於朕,你身為御史,卻連什麼是照拂施恩什麼是忘恩負義都分辨不清,叫朕如何放心將監察百官的重任交到你這等人手中?”
說完,正德帝當朝罷免李濟中御史一職,讓他回家思過去了。
李濟中灰溜溜地被驅逐出朝廷,其他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著腦袋,沒有再吱聲。
正德帝肅容掃視一圈文武百官,不悅道:“放眼整個大周,外有匈奴、倭寇賊心不死,屢屢犯境擾民,內有貪官汙吏欺上瞞下魚肉百姓,朕要治理天下,沒有那闲暇功夫管你們娶誰休誰,以後少拿這等瑣事來煩朕,有那心思,多替朕獻幾道治國良策罷!”
龍顏大怒,眾臣包括蕭震都跪在地上,齊呼道:“臣等知罪!”
“散朝!”
正德帝冷聲終止了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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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忙完政事,正德帝揉揉額頭,想起蕭震這事,他皺皺眉,去了皇後的鳳儀宮。
皇後出來迎接,見帝王眉頭微皺似有煩心之事,不由關切道:“皇上又頭疼了?”
正德帝一直有個病症,遇到難題便會頭疼,越是難以解決,越是頭疼欲裂,年輕時發作的次數少,這兩年漸漸嚴重了起來,不過一般都是小疼一會兒就過了,隻有威脅到江山社稷生死存亡,正德帝才會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
正德帝搖搖頭,笑著安撫道:“隻是有點累,你幫我按按。”
皇後放了心,扶正德帝到榻上,然後讓正德帝躺在她在腿上,她溫柔地為其按.揉額頭。
正德帝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操勞一日下來,他也挺累的,誰說皇帝好當?
躺了會兒,正德帝睜開眼睛,好笑道:“今日有人參了武英侯一本,理由你絕對想不到。”
皇後面露疑惑:“武英侯犯事了?”
正德帝簡單地解釋了一番。
皇後錯愕,呆了會兒才想起繼續為正德帝捏額頭。
正德帝嘆道:“武英侯是難得的將才,朕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罰他?隻是,朕雖然免了李御史的職,但武英侯此舉,確實欠妥當,天底下好女人千千萬萬,他想娶媳婦,朕馬上可以為他賜婚,何必非要與蘇氏糾.纏,憑白招惹闲言碎語。”
皇後沒說話,隻安靜地服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