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歪歪頭,雖然已經恢復清明,卻還是帶了幾分懵懂時期的模樣:“他們那時正要輪回,看到我來了,便問我為何來此,為何神魂隻剩一片,還問我你是否安好,我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你魂魄隻剩這麼點,回答不了也正常。”舟明下意識安慰。
小月亮看著雷雲中狼狽掙扎的兩個人,漸漸陷入思緒:“他們放棄輪回,陪了我將近十年,後來你來了,把他們帶走了,再後來李伯伯、周大娘,他們都陸陸續續來了,也都被你帶走了……”
舟明忙解釋:“隻是等他們壽終正寢後才將神魂帶走,我隻是怕你恢復之後一個親朋都沒有,才會把他們神魂帶走,你放心,他們現在無知無覺不會難受,今日之後他們便會自動進入我提前準備好的軀體裡,和你一起開啟新的人生。
我都準備好了,全都準備好了,那些軀體雖然是傀儡,卻不會影響他們的思緒,還會從小到老自然生長,你會再次轉世到娘的腹中,成為爹和娘的孩子,你們也不必重復第一世人生,隻要在一起就好,隻要在一起……”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反應過來,“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你一直在看?”
小月亮寬容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突然艱澀:“但你從來沒有露過面。”
小月亮周身已經泛起光點,身體也隨著這些光點消散。
“我知道你恨我。”舟明低喃。
小月亮艱難抬手,戳了戳他的臉,就像他這幾千年裡戳自己的臉一般。
“我死前,被關在一個叫妄念鼓的地方,反復看著你和雙親在面前死去,但抓我的人說,死的隻有爹娘,你的死不過是我的幻覺,而真實的你,是天上的仙君,亂了我和爹娘的命數之後,便回天上去了。”她輕聲道。
舟明死死將她抱住:“對不起……”
“可我從未信過。”小月亮無聲揚起唇角。
舟明一愣,抬頭對上她的眼睛。
小月亮眼底透著幾分得意:“你或許真是天上的仙君,但你絕不會棄我於不顧,爹娘也從未恨過你,在忘川時,還總是擔心你會著那個妖怪的道,怕他會殺了你,可後來一直沒見到你,便知道你還好好活著,他們……很高興。”
Advertisement
舟明怔怔看著她,一時間失了所有言語。
小月亮依戀地摸著他的臉:“爹娘從未後悔將你帶回家,我也從未後悔認識你,我們隻是擔心你,怕你過得不好,早知我死之後你會執拗至如此地步,當初……”
“別說,”舟明慌忙打斷,一雙眼懇求地看著她,“求你別說。”
小月亮無聲笑笑:“放了他們好嗎?”
她說的是爹娘一眾人的魂魄。
“好……”舟明聲音顫抖。
小月亮再次看向雷雲中流景的身影:“我生前,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死後,卻拖累你們好多,如今終於可以解脫了,若還有下輩子,便慢慢來贖罪,若是沒有……”
她緩慢地閉上眼睛,雷雲中的流景若有所感,紅著眼圈猛然回頭,還未等看清,便被非寂帶著躲開天譴的攻擊。
神魂化作千萬光點,從舟明懷中無盡擴散,越飛越高。流景紅著眼圈握住一粒光點,卻又隨風消散,身側非寂手持長劍,警惕看著又一次凝聚的雷雲。
一粒光點,突然落在他的劍上,非寂蹙了蹙眉沒有掸開,任由光點消散,在劍上留下一點水痕。
第十七道天譴倏然降世。
相比前面十六道,這一道幾乎攜裹著萬鈞的氣勢,單是劈下來時產生的威壓,都逼得天地變色醞消霧散,流景和非寂也猛然跪下,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
第十七道便有如此威勢,已經能想見第十八道會是怎樣的修羅。非寂吐了灘血,強行將被壓垮的脊柱修復,在天譴劈向流景時,本能的想用身體抵擋,可下一瞬便想起舟明的話——
“在最後一道天譴降下之前,你最好保全性命。”
……對,他現在還不能死,必須保全性命應對最後一道。
非寂撲過去的動作換成拖拽,硬生生把流景拉了出來。
“喲,學聰明了啊。”流景察覺到他沒出全力,當即欣慰地誇獎。
非寂輕笑一聲:“也是被逼無奈。”
天譴一旦降下,便一定會有十八道,即便受譴者死在第一道,後面的十七道也會陸續過來。為免在後續的天譴跟過來後、發現他們作假從而降下更大的天譴,隻能堅持到第十八道再替她受過,方能真正騙過天道,所以在那之前,他必須得活著。
流景也是,都得活著。
第十七道天譴醞釀許久,終於轟然而至,於是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每一縷風都好似化作千萬利劍,兩人於烈烈風中頑抗,不知不覺間身上法衣破碎,身體也漸漸崩出無數條傷口,湧出的鮮血將破碎的法衣染成刺眼的紅。
流景和非寂苦苦支撐,一回頭便看到舟明平靜站在原地,當即怒從心頭起:“傻站著幹什麼,過來幫忙!”
舟明平靜地盯著天譴,仍站在原地不動。
流景為免被他氣死,深吸一口氣繼續撐著。
天譴與她和非寂的靈力撞在一起,流景隻覺手腕筋脈一寸寸崩壞,再看非寂渾身沐血,也是好不到哪去。
“咱們倆……不會要折在這裡了吧?”她苦笑著問。
非寂眸色沉沉:“未必。”
話音未落,兩人便被逼得後退三步,流景更是嘔出一灘血來。
“……什麼東西在響?”她突然問。
非寂蹙眉:“什麼?”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斷裂……”流景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靈骨,在天譴巨大的威壓下漸漸碎掉的聲音。
她的靈骨超脫三界,是世上最堅硬之物,當初南府想盡辦法都沒能損害一二,隻能不甘心地鎖起來,如今卻在第十七道天譴的作用下漸漸崩裂。
若她的靈骨都崩裂了,那非寂……流景怔怔看向身側之人,才察覺到他的神魂又有破碎之勢。
一旦破碎,便是真的再無可挽回。
流景呼吸一窒,眼底有金光閃過,一直靜候的舟明察覺,她有自毀傾向,當即吼道:“拼你半身修為,反誅天譴!”
流景猛地回神,想也不想直接豁出半身修為,朝著第十七道天譴徑直殺去!
轟隆——
一聲巨響之後,雲層表面出現一個大坑,舟明被威壓震倒在地上,好半天才勉強坐起身來。
深坑之後,流景唇角的血滴滴答答落在身上,一雙手不住顫抖。非寂亦是血衣凌亂,雙膝以下已經沒了知覺。
“流景……”非寂掙扎著爬到她身邊,將人護在懷中。
流景想擦擦嘴上的血,手卻累得抬不起來,緩了許久之後看向更高的蒼穹,那裡有一個漩渦流動,正醞釀著第十八道天譴。
“帝君,我感覺……這回是撐不過去了。”流景感慨。
非寂抱她的手愈發用力,聲音卻極為平靜:“我不會讓你有事。”
“你我都不是少年人了,做事該有分寸,既然拼不過,又何必硬拼,”流景說罷停頓半天,又道,“第十八道天譴,就由我自己受著吧,你回蓬萊去,把小逢生接回冥域,以後你們父女兩個就好好過日子……”
“你不會有事。”非寂打斷她。
流景無聲笑笑,漆黑清澈的瞳孔裡,第十八道天譴終於降世。
“帝君對不起,說好要一起回去的,這次隻怕是要食言了。”她突然道了聲歉。
非寂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還未等有所反應,便被她用靈力定住了。
他的眼睛倏然變成蛇瞳,死死盯著她不放。
流景摸摸他的臉,抬頭對上方的舟明說一句:“交給你了。”
然後便手持冰劍朝天譴殺去。
非寂隻聽靈力與天譴碰撞的巨大聲音,便知道流景已經衝進第十八道不死不休的雷陣,於是紅著一雙眼拼命撞擊困住自己的靈力,想要快點去幫她,可無論他怎麼撞,都始終無法撞開,正一籌莫展時,舟明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非寂抬眸,示意他將自己放開。
“抱歉帝君。”舟明溫聲道。
非寂意識到什麼,眼底頓時充斥怒火。
“我原本的計劃裡,便是你修復神魂,然後幫仙尊活到第十八道天譴,”舟明看向雷陣裡的流景,“現在,你已經完成任務了。”
話音未落,非寂突然衝破靈力束縛,舟明愕然回頭:“帝君……”
“回來再跟你算賬。”非寂咬牙丟下一句,一邊朝流景衝去,一邊從懷中掏出互舍壺注靈力。
流景方才對付第十七道天譴時已經失去一半修為,如今靈骨上滿是裂痕,又獨自對付第十八道天譴,早已經是強弩之末,正站在雷陣中間搖搖欲墜時,非寂的聲音突然傳來——
“流景,接法器!”
流景雖然心中訝異,但還是下意識回手去接,但在指尖即將碰觸的剎那,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她剎那間明白他的用意,下意識地想收回手,可還是晚了,手指還是碰到了壺身。
又一雷陣起,一心將互舍壺傳給流景的非寂毫無防備,又一次被天譴威壓撞飛,徑直飛進了起初的深坑裡。
周身骨頭被摔得仿佛都錯了位,痛意翻江倒海而來,非寂呼吸微弱,閉上眼睛迎接最後一道天譴。
然而天譴卻遲遲沒來,反而在上空再次炸開。
他倏然睜開眼睛,看到流景的身影繼續穿梭在雷陣中,才發現他們換身體失敗了。
“互舍壺到底不過是個模仿飲脈功法的假貨,怎敵得過天譴的重重威壓,你若不用它還好,一旦開始注入靈力,它便會因為承受不了雷陣餘波變成一把廢壺,根本無法幫你們互換身體。”舟明的聲音慢悠悠傳來。
非寂心緒翻湧,猛然嘔出一灘血來。
舟明抬手給他施了一個療傷術法,便聽到他呼吸起伏激烈地問:“你早知道……早知道這樣,為何還說什麼要我替她去死的廢話?!”
“我若不這麼說,你隻怕在前幾道天譴裡,便因為不顧一切護著仙尊身殒了吧,”舟明嘆息一聲,“我想讓你為仙尊護法到第十七道,卻不想你死在這裡,所以隻能撒謊……”
“舟明!”
“帝君別急,我說了,仙尊不會有事。”舟明說著,抬眸看向半空中的流景。
第十八道天譴真應了不死不休的名號,接連那麼多陣法之後,竟又醞出一個更大的雷陣,正朝著流景而去。
“這幾千年裡,我也曾看過不少關於天譴的書,其中有不少人妄圖用他人頂替自己騙過天道,但大多數都失敗了,僅有兩個成功的,一個是自己被第十八道劈得神魂即將隕滅之際,才被他人替換,所以天道並未起疑,另一個是上上個天界之主,亦是流景之前唯一一個天道寵兒,扛到第十八道時天道心生憐憫,便將他的神魂留下了。”
舟明揚唇:“眼下的仙尊,似乎兩種情況都挺符合。”
非寂蹙了蹙眉,懷疑地看向他。
“這雷陣雖然來勢洶洶,卻始終沒要仙尊性命,可見天道對她還是心軟,說不定再捱幾道,天道便不計較了,”舟明側目與他對視,“但我們仙尊傷得太重,隻怕等不到那時了。”
“你想做什麼?”非寂雖然開口問了,卻隱約已經猜到了。
舟明清淺一笑,下一瞬手執折扇直衝雷陣。
流景已經累到極致,正要倒下時,一隻手突然託住了她的腰。她茫然回頭,恰好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
“仙尊,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擊殺南府時嗎?”舟明勾唇,“我便是這樣及時出現,替你擋下了致命一擊。”
“……突然提這事兒,是打算讓我現在報恩嗎?”流景有氣無力。
舟明笑了一聲,抬眸看向巨大的雷陣:“仙尊。”
“幹什麼?”流景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