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笙沒忍住嫌棄,避開了臉。
這驛館顯然是為了讓他暫住而專門設的,屋內用品一應俱全,桌椅床褥都非常幹淨,鹹笙被放在上面,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他這一路除了打尖住店,幾乎都沒下過馬車,鞋子是方才準備下車才套上的,鞋底幹幹淨淨,落定後便直接蜷腿,縮在裙底,他撫平裙擺,端端正正的福身道:“有勞殿下。”
到底是大梁長公主,該有的儀態半點兒不少,哪怕睡這一路,發髻散亂,沒有任何頭飾,氣質也相當端莊清雅。
“按照規矩,太子妃需等婚後才可住入東宮,此地簡陋,要委屈公主兩日了。”
“能嫁給殿下是鹹笙的福氣,怎擔得上委屈二字,殿下說笑了。”
湛禎客套,他也客套,男人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彎腰湊近他,聲音溫柔:“既然知道是福氣,可千萬要好好把握,莫要讓孤操心才是,嗯?”
他話裡有話,鹹笙隱隱感到了壓迫感,不得不點頭,硬著頭皮道:“我知道了。”
“孤還有事,就不陪公主了,吃點東西,好生歇著吧。”
他行事幹脆利落,轉身便出了房門,腰間錦囊環佩飄起又落下。如意膽戰心驚的看著他的身影出了驛館,才急忙跑進來,聽到他咳嗽,趕緊倒了杯水遞過來,道:“公主,他走了,方才可曾欺負您?”
鹹笙潤了潤嗓子,帶著些情緒道:“事到如今,欺負又如何?”
“公主……”如意想說什麼,又擔心引來他的思鄉之情,打起精神道:“奴婢去準備幾個爐子,把屋子給您暖上,別又凍著了。”
這裡實在是冷的厲害,屋子又大,空蕩蕩的,哪怕穿的夠多,鹹笙還是覺得有冷氣朝骨頭縫裡鑽。
他不禁惦念起四季如春的大都,印象裡,他經歷過的所有冬日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個來的冷。
“不必了。”他阻止了如意,道:“就這樣吧。”
凍著了,就有理由延遲婚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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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知道湛禎走前那句話的言外之意是在奉勸他不要搞事情,但鹹笙怎麼可能聽他的,他敢斷定,如果他凡事都順著湛禎,三日後的洞房花燭就是他的死期。
說不準湛禎還會惱羞成怒,砍死他之後再把他的衣服扒光,扔到集市供人圍觀。
光是想想,鹹笙就又要窒息了。
如意知道他雖然性子柔靜,但卻說一不二,勸了兩句沒得到回應。便隻能先去點了燻香,順便陪嬤嬤一起去拾掇一下鹹笙的生活用品。
鹹笙不光沒聽湛禎的話不搞事情,還很快從床上走了下來,什麼腳不能落地就能成丈夫的掌上明珠,可笑,誰要做他的掌上明珠,他何止要落地,還準備出門去後院轉轉,踩一腳臭泥、吸一肚子冷氣回來。
但他這廂還沒出屋門,就發現門前人影忙碌,竟有人搬了七個火爐進來。
他這邊還沒開口,如意就已經飛快的跑了過來,小聲解釋道:“不是奴婢喊來的,似乎都是太子殿下安排的人。”
她剛說完,一個侍衛便走上前,恭敬道:“殿下有話讓屬下帶到。”
鹹笙直覺不妙:“什麼話?”
“殿下說,知道公主拋下親人遠嫁晉國心裡委屈,必然會使小性子自虐以試探新婚丈夫心意,請公主務必放心,殿下疼您愛您都是真的,這不,專門兒命人送了上好的屋炭來給您暖身子,為了防止您著涼,窗戶也有人守著,這半夜啊,風再大都絕對吹不開,公主隻管安心等待大婚,吃好睡好就成。”
鹹笙身子晃了晃,如意急忙把他扶穩,隻見他氣息微弱,似在克制什麼:“還有呢?”
侍衛目光落在他的腳上,遲疑了一下,繼續道:“還有,殿下說公主調皮,肯定不會聽話乖乖呆在床上,指不定還要故意去泥地裡玩。不過倒也不必擔憂會壞了風俗,成不了丈夫的掌上明珠,因為那風俗原本就是編來騙公主……”
他語氣忽然一頓,看到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嘴唇緊抿,銀牙暗咬,似乎是動了怒意,呼吸都急促了起來。當機立斷的把嘴裡那句‘主要就是為了抱您’這句輕薄的話給替換成了:“無論如何,等大婚後,殿下都會好好疼愛公主的。”
鹹笙:“……”
侍衛:“……”
造孽,公主的表情看上去比剛才更生氣了。
鹹笙急咳一陣,臉頰浮上薄紅,頭也不回的鑽進了屋內。
他坐在床上,睫毛閃了閃,嘴唇抿了又抿,還是止不住的咳嗽,胸腔震的眼圈微微泛紅。
如意又取來水遞給他,見他這樣,當即罵道:“這湛略略實在是不像話!還未成婚就這般輕佻……公主,您別跟他一般見識,這,這說到底,咱屋子暖起來了,您身子也能舒服一些,他那張嘴雖然討人厭,可事情還是做到位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她聲音輕的很,帶著些小心翼翼。
鹹笙的目光久久的落在床褥的繡花上,半晌才提醒道:“這裡是大晉,注意你的言辭。”
如意立刻意識到自己喊了那個外號,忙點頭,道:“藥膳稍後就該上來了,公主先潤潤喉。”
“你退下吧,我沒事。”
如意:“……”
您要是不紅眼圈,奴婢就當您真的沒事。
她是服侍鹹章 小到大的,亦僕亦姐,知道這位雖然看著溫順,可卻嬌生慣養,自幼從未被人忤逆過,往來他隻要微微一紅眼圈,父母兄長們就要什麼給什麼了,哪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若非湛禎太子一根筋要定了他,若非大梁被逼上絕路,無論如何也不會舍得把他送過來。
原本這次聯姻幾位皇子是要跟著來的,可大梁如今是多事之秋,鹹笙自己又一力阻止,故而隻讓他們送到了邊境。如今想來,鹹笙想必也是擔心幾位哥哥護他心切,來上京惹了禍端。
屋內漸漸暖了起來,除了偶爾響起的咳聲,變得落針可聞。
鹹笙用了晚膳,藥膳多沒什麼味兒,他口裡淡的很,便含了顆酸梅,在屋內遊蕩了一會兒,不死心的來到窗邊。
窗戶一打開,一張樸實的臉便出現在面前,“公主有何吩咐?”
鹹笙直接關上了。
換到另一個窗戶,又是一張樸實的臉,話也很樸實:“夜晚寒氣重,公主小心身子。”
再換一個,還是那樣,鹹笙不等人說話就橫眉關了窗。
砰砰幾聲響,鹹笙帶著怒意坐回床上,確定湛禎是看出了他想延遲婚期的打算,同時也明白了男人確定要在三日後成婚的決心。
面前發生的所有一切,都是男人不懷好意的在對他說:“你跑不掉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天晚上,鹹笙就做了個夢。
夢裡他如願以償生了病,病的很嚴重,站都站不穩的那種。但到了大婚那天,湛禎卻還是讓婚禮如期進行,然後抱著他上花轎,抱著他拜高堂,抱著他入洞房。
病倒的鹹笙猶如木偶娃娃般由著他折騰,發現真相的湛禎當即發怒,在鴛鴦紅喜被上將他格殺,然後提著他的頭顱,一路起兵,扔在了大都皇室面前。梁國因為他的暴露,而出現了數不清的傷亡。
鹹笙被嚇醒了,一腦門子汗。
他急切的喘了一會兒,如意很快點了燈來:“公主。”
屋內的爐子太多,熥的他口幹舌燥,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壺。如意服侍他飲了水,給他擦著額上冷汗,鹹笙這才虛弱的開口:“什麼時辰了?”
“四更了。”
她撫著鹹笙的背,一臉擔憂,後者漸漸緩過勁兒,像是要驗證什麼,拖著沉重的身子下了床,輕手輕腳的走到窗前,小心翼翼推開一角——
一張臉立刻從縫裡探了上來,殷切道:“公主……”
“砰!”
鹹笙直接把那角縫隙給關嚴了。
他發現窗外換了人。
這麼冷的天,湛禎給他屋子每個窗戶弄個人守著也就罷了,居然還輪崗制。
真是有病。
鹹笙不得不重新回到床上,意識到這個男人做下的決定,天下好像沒人能更改的了。
他又想到了那個夢,最終放棄了託病延期的打算,畢竟,比起木偶一樣被湛禎抱進洞房,似乎還是自己走進去更體面一些。
至少還能有力氣掙扎。
這三天比鹹笙想象的過得還要快,仿佛隻是一眨眼,驛館便陡然忙碌了起來,到處貼滿了大紅雙喜,鹹笙天剛亮就被吵醒,宮裡的嬤嬤禮儀端方,端著大紅喜服走過來,笑的慈眉善目,滿臉喜氣:“公主可算醒了,快,嫁衣換上,趕緊打扮打扮,花轎就要到了。”
鹹笙看著那抹刺目的紅,指尖抖了抖,心思卻已經飛到了晚上的那套章程上。
隻怕明日民間就會傳出一白話對——
血濺洞房花燭夜,太子新婚死嬌妻。
橫批:自己殺的。
問:十城禮聘新嫁娘,緣何新婚又罵娘。
答:恨自己有眼無珠罷遼。
作者有話要說: 鹹笙:新婚之夜如何阻止相公上床?在線等,挺急的。
略略:桌子亦可。
第6章
太子大婚關系到一國的臉面,故而十分鋪張奢侈,驛館來了不少人,但到底是皇家辦事,人雖然多,卻井然有序。
一大批御林軍將驛館圍的水泄不通,百姓遠遠駐足觀望,悄聲議論。
“不是說明年開春正式大婚麼?怎麼提前這麼久?”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原本計劃開春是擔心萬一長公主又病倒了,如今看來這小病秧子在路上被照顧的不錯。”
“說到底還是太子殿下心急了,十城換來的美人,大半年還沒摸著見……這不,前兩天還親自去城外把人接了回來。”
有婦人吃吃笑:“江山易改,美人難得,太子殿下為了她江山都願意丟了,會要求提前大婚倒也不奇怪。”
“太子也不知這是中了什麼邪,明明差一點就要破了大都,居然為一個勞什子長公主放棄,陛下居然還同意了?”
“如今大梁已經是大晉附屬國,與一統天下又有何異?總歸那十座城不過是太子給老嶽丈的面子而已!”
“我大舅的孫子的堂兄是太子近侍的朋友,聽說,大都還有援兵未到,否則也不會死守不退,殿下突然提出聯姻,除了盛傳的對長公主一見鍾情,其實還有這個原因。”
“你是說,蟄龍城的秦易?他與大梁太子發生龃龉,早已與大梁翻臉,怎麼可能再去支援大都?”
“這我就不知道了。”
……
鹹笙平日裡是最討厭吵鬧的,皇室辦喜事,雖然比普通百姓好很多,但到底是婚禮,這麼多人你一言我一語,還是讓人頭大。
他平日便精神不濟,今日又一大早給從被子裡挖出來,更別想有好精神了,開臉的時候疼的差點兒掉下眼淚,精神了一會兒,開完了又開始病恹恹的,被按在銅鏡前梳妝時總想睡覺。
今日來給鹹笙開臉梳頭的是專門請的全福婦人,嘴巴很會說,幾乎一個動作一句吉祥話,其他人就守在一旁,等她完畢。
她嘰裡咕嚕嘴巴幾乎都沒停過,鹹笙略有些煩躁的皺眉,漸漸有點兒恍惚,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