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獨秀見母親嘚瑟,也忍不住彎起嘴角。
這種幸災樂禍的心態不太好,但她完全能理解楚嵐的快意,不會像姐姐般冷靜地潑冷水,說“為什麼要在乎別人家的是非?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沒準她跟母親一樣,本質就無聊又庸俗,懷揣“惡人有惡報”的樸素想法,是標準的小市民心理。她們不會落井下石,但看討厭的人倒霉,還是會背後偷笑,有一點小小的壞。
正因如此,楚嵐隻跟楚獨秀闲聊這些,絕不會跟楚雙優提起,完全是自討沒趣,還要被批駁兩句。
陽光下,正紅色毛衣上有幾朵綠色小花,簡約線條湊成花瓣,歪歪扭扭,稚氣十足。
楚獨秀一愣,誤以為自己眼花,盯著楚嵐的後背,疑道:“媽,你的毛衣……”
“怎麼?”楚嵐一摸背上,觸及那團綠花,恍然大悟道,“這不是當初破了個洞,你學了個什麼針法,非要給我繡朵花,就是不知道哪兒出錯,繡出來歪七扭八。”
楚獨秀小時候興趣廣泛,心血來潮就折騰點事兒,不是種植多肉,就是編織繡花,有些愛好早拋到腦後,現在很久沒撿起來了。
“但都多長時間了,怎麼還穿這件呢。”
楚獨秀怔然,她猶記是初中在校內學針法,回家後拿紅毛衣練了練手,不料這衣服沒丟也沒壓箱底,現在還經常被母親穿出來。
楚嵐手裡捏著堅果,正認真地看電視,隨口道:“這不挺好看的?還不錯吧!”
楚獨秀望著小綠花,一時間不知說什麼。
她一直覺得,即使楚嵐不是媽媽,也是值得自己欽佩的人。
石勤年輕時五官端正、性格溫和,加上又有穩定的工作,是遠近聞名的香饽饽。
楚嵐跟他結婚後,由於學歷家世不好,經常被人暗諷配不上。她一生要強,咽不下這口氣,跑去跟一群男人搶生意,硬生生地撞出一條路,不但成功地賺錢買房,讓家裡人能搬出老院子,還狠狠打了嘲諷者的臉。
“我配不上怎麼了?哎,我就愛扭配不上的瓜,不服氣你也去賺大錢啊,指著你家那口子發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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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野、蠻橫、彪悍,完全不合常規,但又生機勃勃。
即使她偶爾覺得楚嵐過於強勢,也無法否認隻有這樣的性格,母親才能完成在當年看來匪夷所思的事,不論是跟人競爭生意,還是敲定女兒的姓名。
“跟我姓,她們在一起時品學兼優,分開發展後都一枝獨秀。”
這就是姐妹倆名字的由來。
楚獨秀摸著紅毛衣:“媽,我改天重新給你繡個吧。”
楚嵐聞言側頭,斜了對方一眼:“你可少惦記這些,多琢磨自己考試。”
“……”
真是感動粉碎機,大大咧咧得可以。
楚獨秀氣悶,出言反擊道:“你最近吃藥了麼?血糖怎麼樣?”
“什麼藥?”楚嵐心虛地擺手,“別像你姐一樣掃興!”
楚雙優是大年三十那天到家的。
房間內,楚獨秀聽見門口動靜,一個箭步就衝出來,果然看到姐姐的行李箱,以及被石勤擋住的半個人影。
石勤笑道:“這麼著急見你姐。”
楚嵐坐在沙發上,嘀咕道:“從她回家那天起,恨不得一天八百遍地問‘我姐呢,我姐呢’。”
楚雙優同樣換上羽絨服,但依舊戴著淺咖啡圍巾,狀態跟燕城時差不多。她將飛機票隨手撇在一旁,跟家裡人打一遍招呼,終於能在旅途後休息。
父母二人起身去廚房備菜,隻留姐妹倆在客廳收行李。
楚獨秀:“姐……”
楚雙優平和道:“沒有忘。”
這句話就像定心丸,代表聯盟沒有瓦解,姐姐將信守諾言。
桌邊的椅子被徹底坐滿,桌上早就擺好美食珍馐,還配有可樂、果汁等飲料。頭頂的暖燈照耀,讓幹淨的餐具閃閃發亮,更襯得盤中飯菜色澤誘人、香味撲鼻。
一家人在春節裡團圓,聽著熱鬧激昂的春晚開場樂,伴隨“春節快樂”的幹杯賀詞,開始在除夕夜大快朵頤。
楚獨秀已經在家待幾天,隻有楚雙優今日剛回來,成為晚餐的主要話題。
石勤詢問:“優優能在家待多久?”
“我訂了初六的票。”楚雙優道,“現在就照正常上班來。”
石勤愣道:“那在家待不了幾天啊。”
楚嵐:“樓盤快交房了,我還說年後帶你去看呢,這不又岔開了。”
楚雙優在文城新盤交了首付,但一直顧不上緊盯此事,都由楚嵐忙前忙後代勞。
“媽,你們去看就行了。”楚雙優握著筷子,“再說都是精裝修,沒什麼差別吧?”
“怎麼會沒差別?你收房得認真瞧瞧,哪能光拿鑰匙糊弄。”
楚嵐突然想起什麼,目光轉向楚獨秀,提議道:“咦,正好你在家復習,可以陪我去溜一圈,你姐應該是沒空回來住了,估計到最後又成了你的花果山,鳩佔鵲巢,大鬧天宮。”
楚獨秀一怔,她目光閃爍,摸了摸鼻子:“但我也訂了初六的票。”
“為什麼?你倆又要去哪兒玩?”楚嵐當即錯愕,來回掃視姐妹倆,又看向楚雙優,“她現在正在備考,不好天天往外跑。”
楚獨秀低頭坦白:“我要去海城錄制一檔單口喜劇節目,年後要繼續比賽,初選已經通過了,後面還有好幾輪。我今年是從海城回文城的,不是直接從燕城飛回來。”
這話的信息量巨大,直接將父母都炸翻。
兩人夾菜的筷子停下來,桌上唯有楚雙優面色如常,完全沒有露出驚訝之色。
楚嵐嘴唇微動,眼睛瞪得滾圓,好半天沒說話。
石勤率先恢復正常,好奇道:“節目是叫《善樂》嗎?”
楚獨秀答道:“不,善樂是節目公司的名字,節目叫《單口喜劇王》,可以在網上查到。”
楚嵐擰一把石勤的腿,既驚又怒道:“你怎麼知道?”
石勤趕忙解釋:“她帶回來的年貨上有字,我還奇怪呢,不一樣的食材廠商,名字居然都叫善樂。”
楚嵐深吸一口氣,她眉頭緊皺,強壓下火氣,不耐道:“我不想訓斥你,你聽你姐來說,讓她告訴你復習時間多緊迫。”
楚雙優慢條斯理道:“我知道這件事,也查過節目了。她可以寒假去錄制,回來籌備文城崗位,然後開學後接著考,什麼事情都不耽誤。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現在還是什麼都接觸試試,她未來發展也能多元化一點。”
楚嵐不料楚雙優幫腔,一時間被此話砸蒙了。
楚雙優有條不紊地補充:“我前段時間去燕城一趟,實地看了一下喜劇表演,也見過節目組的負責人。這不是騙人的項目,她本身又挺有興趣,試一試也無所謂。這種經驗可以充實簡歷,以後找工作有更多機會。”
“很有興趣?她有興趣的事多了,你看堅持下來幾件?”楚嵐將筷子往瓷碗上一摔,中氣十足道,“以前就算了,現在大四時光多寶貴,好多崗位隻能現在考,什麼時候折騰不好,偏偏要這時候瞎搞!”
“不可能——我就明說了,這事不可能,你倆提前串通也沒用!”
楚嵐平時就聲音洪亮,情緒激動時更有穿透力,當年震懾過不少經商老男人。她沒有精英談判時的嚴謹條理,反而有種衝破一切桎梏的莽,那是在社會摸爬滾打的草野氣。
楚獨秀和楚雙優同時沉默,她們早就猜到今天,知道母親不好說服。
“好啦,大過年的,吃飯都吃飯。”石勤打圓場道,“今天先不聊這個,高高興興過春節。”
“行,吃飯,不跟你們計較。”楚嵐抄起筷子,語調平緩下來,“但這事兒別再提了。”
飯後,楚雙優和楚嵐進屋議事,楚獨秀在門口來回打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將耳朵貼在門上,想偷聽二人的對話,卻沒聽到單口喜劇話題,隻隱隱約約有姐姐的聲音。
“媽,現在家裡有多少錢?”
片刻後,楚嵐推開門出來,被楚獨秀嚇一跳,沒有注意到,角落有個人,像蘑菇般縮著。
“蹲這兒幹嘛呢。”楚嵐嘲道,“以為我會被你姐嚇唬住,你躲在她身後就完事了?”
楚獨秀眼神哀怨,很容易被猜透想法,顯然還在惦記節目。
“她確實跟我聊了你的喜劇節目,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瓜裡想什麼,現在讓你參加了比賽,你回來真能安心考試?”
楚嵐振振有詞:“心早就不知道野哪兒去了,退一萬步講,你就算兩邊兼顧,真的考上了崗位,還能再講什麼脫口秀?你單位領導能讓你幹這事兒?”
“所以趁早別浪費時間,這個念頭消停了吧,好好準備你的考試。”
楚獨秀抿了抿嘴,膽大包天道:“趁早別浪費時間,不該現在就不考了,專心致志講脫口秀嗎?”
她覺得也是,考公成功不能做兼職,還不如現在就不考了。
“你非頂嘴氣我是吧。”楚嵐揉了揉太陽穴,悶聲道,“是不是逼我訓你?大過年的給你臉了。”
楚獨秀突然被此話擊中,回憶起“give you face”的表演,內心升騰難以描繪的感受。
她鼓起勇氣,說出了心聲:“你什麼時候給過我臉?從來沒跟我平等交流,沒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哪兒給過我什麼臉!?”
楚嵐愣了。
石勤聽見爭執,倉皇地跑出來,疑道:“怎麼了?怎麼又吵起來了?”
楚雙優同樣從屋裡走出來,左右看了看母親和妹妹,試圖從中斡旋。
“你倆少出來裝好人!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把我當地主鬥,覺得我妨害你們了唄!”楚嵐雙手叉腰,勃然大怒道,“你們是親親熱熱一家人,我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石勤你也不是個好鳥,每回都讓我來唱白臉!”
這一通是無差別傷害,再不管友軍敵軍,都遭楚嵐統一掃射。
楚雙優和石勤被鎮住了。
“什麼叫沒把你的話當回事兒?你可別忘了,當初你選文科,我有沒有答應。你非要跑到燕城學新聞,我當時是不是讓你去了,但結果怎麼樣?”楚嵐憤憤道,“這專業跟你高考前想得一樣嗎?你上大學才發覺不合適!”
楚獨秀啞然。
“還有你小時候捯饬過多少東西,我哪回沒有支持你,但你現在還記得嗎?你那些興趣愛好,是不是早就忘了!”
她扯了扯紅毛衣上的小綠花,高聲質問道:“我沒跟你平等交流過嗎?是你自己沒握住機會,熱鬧一會兒就丟了,你讓我怎麼再相信你!?”
楚獨秀哽聲道:“我這回不會放棄的。”
“呵。”楚嵐冷笑,“行,又是這話,我都聽無數回了。”
“是真的。”
楚獨秀的話帶著顫音,好似文城冬日的細雨,倏地就澆滅楚嵐的火氣。
楚嵐抬眼一看,這才發現小女兒眼圈發紅,她當真不是善於吵架的孩子,平時會嘴貧耍寶,卻說不出傷人的話,屬於走進社會就被欺負的類型。
但這不是社會,這是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