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內,五光十色的彩燈,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條較寬的主路都是琳琅店鋪,還有無數狹窄巷子分布在兩側,如同植物纏繞相連的根莖,隱匿在鬧市之中。
夜裡,巷子內比主路安靜,路燈的光朦朧昏黃,遠不及霓虹招牌耀眼。
楚雙優身穿大衣、戴著圍巾,再次來到“臺瘋過境”酒吧門口,看見昨天有一面之緣的人。
男子穿著深黑的休闲外套,站在路邊身材挺拔,筆直的如旁邊燈杆。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等發現楚雙優後,才抬腿過來,打了聲招呼。
楚雙優:“為什麼謝總讓我來一趟?”
她突然收到對方消息,讓她有空的話,再來酒吧一次,看看今晚表演。
“昨天時間太倉促,連開放麥都沒看。”謝慎辭抬起手,指向亮起的酒吧,語氣頗誠懇,“尤其你是獨秀的姐姐,我覺得你錯過她臺上的樣子,實在有點遺憾。”
“您可能誤會了。”楚雙優停步不前,直接道,“我對脫口秀一竅不通,沒準根本看不懂,我也不喜歡喜劇。”
這是實話,她和家裡人看賀歲片,不會感覺幽默,隻會覺得吵鬧。
“可你還是來了。”謝慎辭平靜道,“你不喜歡喜劇,但喜歡你妹妹。”
楚雙優一怔,隨即失笑了:“您該不會覺得我是那種沒出息的家長,不管她做什麼都會喊著‘寶寶真棒’,然後支持她做任何事情吧。”
“她當然不是什麼寶寶,已經是成熟又有才華的單口喜劇演員了。”
謝慎辭嚴謹道:“雖然她還是新人,接觸這行沒多久,但她的觀察和共情能力超凡脫俗。我看過很多單口喜劇表演,國內和國外的都有,具備這種天賦的人很少。”
這是非常高的評價,或許有些人喜歡信口開河,但謝慎辭氣質並不是那類。
楚雙優挑眉,似將信將疑。
謝慎辭:“您可能誤會了,我不是逢人就勸他們做脫口秀,實際國內演員到達峰值後,很多人不增強技術,都會被迅速淘汰。這是世間規律,野蠻生長和行業化的差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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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演員覺得搞笑就好了,隻要嘻嘻哈哈一番,將觀眾逗樂就可以,不在乎什麼手段。”他沉著道,“但有的演員能更上一層,消解很多人類共通的痛苦,有時候心上有道疤,笑一笑將膿水擠掉,傷口就會更快愈合。”
楚雙優一言不發地聽著。
“不是人人都有這種能力,有些演員手勁太大,真的會讓觀眾難受,恰到好處的人很少。”
謝慎辭眼眸漆黑,此時卻盈潤起光,好似回憶起什麼:“她很擅長這件事,可能她在乎遇到的所有關系,重視每一份感情。即便這能力在別的行業無法變現,但非常適合單口喜劇。”
楚雙優無言以對。
她沒法否認這件事,但不想認可謝慎辭,索性將臉埋進圍巾。羊絨布料很柔軟,拂過肌膚也順滑,如同綿綿的雲朵。
妹妹挑選的生日禮物,都跟自身有共通之處。
“太陽總是耀眼,導致人們忘了,白天也有月亮。”謝慎辭察覺對方動搖,先一步握住門扉把手,“但現在天黑了,該欣賞月亮了。”
室內,開放麥氛圍一如既往,周末的觀眾比較松弛,時不時發出陣陣歡笑。
楚獨秀躲在臺側陰影處熱身,打算試一試今天新寫的段子。即使姐姐不支持這件事,日子還得繼續過,明天太陽照常升起,計劃還要推動下去。
臺上,聶峰照常擔任主持人,高聲介紹道:“讓我們有請下一位演員——楚獨秀!”
楚獨秀連忙奔上臺。
場內隱隱響起歡呼聲,前排還有女生揮揮手,明明表演還沒開始,氣氛已經活躍起來。
聶峰佩服道:“可以,有點人氣了。”
小蔥:“既生蔥何生秀啊!”
楚獨秀堅持來練開放麥,在酒吧的炸場次數很多。盡管燕城的脫口秀圈子不大,但也有固定的受眾群體。他們有的純粹是觀眾,有的看過很多演出,慢慢就變成演員。
當然,這些人對頻繁露面的演員如數家珍。
就像聶峰等老演員一樣,楚獨秀作為嶄露頭角的新人,逐漸在燕城演員圈擁有姓名。
門扉叮鈴一聲被推開,楚雙優剛剛踏進屋裡,就有歡騰的熱浪拂面。
周圍的人相當躁動,不知歡迎什麼人物,興高採烈地鼓掌,呼喊著耳熟的名字。
下一秒,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從舞臺方向傳過來,洋溢著往常朝氣。
“大家好,我是楚獨秀,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第18章
◎我們隻是看見了不完美的自己。◎
臺上,楚獨秀穿著鵝黃毛衣,在燈下毛茸茸,像披著一層光。自我介紹後,她沒有立刻開講,反而環顧一圈觀眾,聲音從活潑轉向沮喪,長嘆道:“哎——”
觀眾們面露迷惑,不懂她為何變臉,瞬間被吸引注意,卻聽她再次嘆息。
“哎——朋友們,我好焦慮啊。除去每天必須完成的工作,我的生活好像隻有三部分,焦慮,玩手機……”楚獨秀補充,“以及一邊焦慮一邊玩手機。”
臺下有人輕笑。
“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了,我們班一共三十五個人,一打聽三十四個人焦慮,隻有一位同學不焦慮。”她無奈道,“她是真的抑鬱,病理性的。”
“我已經焦慮到什麼地步?手機都有大數據監控,開始給我推‘緩解焦慮’的文章了。那一刻,我突然感覺,人類科技真好,大數據懂我。”楚獨秀一隻手握著麥克風,一隻手做手機滑屏的動作,“趕緊點開一看, 第一篇文章標題是《大學四年靠兼職存款20萬,我終於破除焦慮》。”
“第二篇文章標題是《自律改變人生,考公上岸後,我不再焦慮》。”
楚獨秀眉頭緊皺,她朝觀眾搖了搖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科技有點發展太快了,大數據懂我,還借機嘲笑我。”
角落裡,楚雙優安靜地觀看表演,聽到身邊人發出了笑聲。
“朋友們,這是緩解焦慮嗎?它什麼意思?我天真地以為,它讓我想開點。”楚獨秀驚道,“現在我懂了,它想讓我死。”
“我看著推薦內容,很想說一句。”她雙手交握,乖巧地低頭,像祈願的小女孩,“Dear big data,答應我,別有自主意識好嗎,你是大數據,不是妄圖毀滅人類的邪惡人工智能。”
“或者我該再強勢一點,直接說……”
楚獨秀忽然切換成東北口音:“底兒貝隔逮塔,你瞅啥,你瞎琢磨啥玩意兒,再發這些,我抽你了信不信!”
“大數據回我一句,瞅你咋地!”
一問一答的連貫表演,出其不意的口音轉換,瞬間讓場內爆發出哄笑。
“Dear big data!底兒貝隔逮塔!”小蔥忍不住樂了,他一邊模仿,一邊好笑道,“真行!這什麼高級的喜劇技巧!”
聶峰贊嘆:“東北演員的幽默天賦都給她學走了。”
楚雙優怔神,眼看全場觀眾緊盯臺上,面帶歡笑地盯著妹妹。
所有人情緒都被楚獨秀牽著走,跟隨她的話語起伏動蕩,漾起歡樂的浪潮。
“我的生活兵荒馬亂,給我推這種文章,純屬傷口撒鹽吧。難道平臺推薦機制和醫學常識有關?”楚獨秀聳肩,“淡鹽水有利於消炎止痛,所以上岸前在海裡遊一圈,就能徹底治療我的傷口!哎,上岸後不焦慮了!”
“很荒謬,但我媽就是這麼認為的,她覺得我焦慮,主要是沒上岸,再有就是玩兒手機玩的。”她欲言又止,“不得不說,有點道理,dear big data。”
Call back喚醒剛才的回憶,讓場內觀眾再次笑出聲。
“不要嘲笑我的英語,主要是遺傳我媽。我媽是個很彪悍的人,年輕時搗鼓些小生意,跟一群大老爺們搶國外單子。每次對著那些金發碧眼的人,她英文都不怎麼會說……”
楚獨秀模仿道:“就這麼拍胸膛,喊著‘Give me a face!Give me a face!給我個面子!給我個面子!’
笑聲在酒吧內彌漫,楚雙優的嘴角上揚,但她很快意識到此事,連忙控制唇邊弧度,又用餘光偷瞄謝慎辭,唯恐被人當場抓住把柄。
幸好謝慎辭也在專注欣賞表演,他全神貫注地望著楚獨秀,眼神都柔和起來。
“我媽很強勢,我們家一般小事聽她的,有大事的時候,就像古希臘雅典公民大會,搞直接民主,投票表決。我家有四口人,我、我姐、我媽和我爸……”楚獨秀一邊掰指頭數,一邊有條有理道,“三個女人一個男人,少數服從多數,所以我爸說話基本不頂用。”
她語調降低:“倒不是他投不過我們,而是他類似古希臘雅典的女性,不算公民,沒有投票權。”
全場觀眾大笑。
楚雙優同樣笑出聲來,聲音被笑浪淹沒,沒被任何人發現。她故意將圍巾拉高一點,以此遮掩自己的表情。
“當然,我們家有大事的情況也很少,基本還是聽我媽的。我一回家,剛踏進門,她就要問‘你為什麼不考公’?”
“我能說什麼呢?”楚獨秀攤手,接著垂下眼,含糊其辭道,“啊,這,沒必要吧……”
下一秒,她猛然抬頭,握拳道:“但我心裡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在吶喊!去你的吧!我的人生,我的夢想,我要講脫口秀!”
“我相信好多人跟我一樣,就在這個年紀,覺得父母不理解自己,他們限制了我的生活。好煩啊,好想逃,他們不是完美的父母。”
臺下有人應聲:“對——”
楚獨秀望向那人,目光跟對方接觸,煞有介事道:“但最近我有個發現,那是我還不夠強,才會有負面情緒。如果你夠強,你就不會逃,逃的是他們。”
觀眾們升起好奇心,全程聽得津津有味。
“我有一個姐姐,她特別優秀,雖然是雙胞胎,但完全不一樣。”
楚雙優一怔。
“由於我姐,我第一次知道,如果高考分數夠高,是會被系統屏蔽的。就是這個考生沒有分數,隻有排名,說是保護學霸個人信息,也讓學渣們免受打擊。”
楚獨秀慢悠悠道:“當然,隻保護外面的學渣,不保護家裡的學渣,我也沒法跑出去報復社會,比如寫篇文章,《高考改變人生,我姐狀元後,我不再焦慮》。”
“畢竟我倆同廠同工同料,我屬於原單尾貨,不貼牌的狀元。”
前排觀眾響起咯咯笑聲,一聲接著一聲,完全停不下來。
吧臺後,陳靜被逗笑:“原單尾貨,不貼牌的狀元……”
小蔥激動拍腿:“那我就是不貼牌的最強新人王!”
舞臺上,楚獨秀握著麥克風,不緊不慢道:“我姐畢業後也很厲害,厲害到什麼程度,我有一天發現,我媽有點怕她。”
“我媽體檢查出來點問題,醫生建議她吃藥,降降血壓和血糖,但她那個人很倔,她覺得自己挺好,她討厭吃藥。她堅信,自己健康又強大,這幫庸醫不懂她,所以決定不體檢了。”
“有一天吃飯,我姐突然問她,‘你為什麼不體檢’?”
楚獨秀認真地解釋:“其實我姐語氣很平靜,就無波無瀾地看過去,但可能是工作習慣,壓迫感特別強。”
“更讓我驚訝的是,我媽居然慌了,開始閃爍其詞,說‘啊,這,沒必要吧’……”
她震撼道:“你們懂我當時的感受嗎?我媽那麼強勢彪悍的人,居然也會看人眼色了!”
“她也會焦慮,抗拒自己身體變差的事實。”
“她聽不懂我姐講金融投資,也不知道什麼叫組織架構,她的小生意在上市公司面前不值一提。”
“她老了,她的孩子擺脫她掌控了,甚至變得很厲害,開始可以掌控她。”
“那一刻,我看出來了,她心裡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在吶喊!去你的吧!我的人生,我的夢想,我不吃降壓藥!”
現場觀眾無人說話,他們全都沉浸其中,唯有臺上人酣暢淋漓地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