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臺邊,青年倚著桌沿,穿著黑色襯衫,更顯身材挺拔。他左腕戴一塊手表,在暗色裡閃爍銀光,除此之外再無飾物,渾身裝束極為簡約。
聶峰認出對方,連忙快步過去:“你怎麼有空過來?”
黑衣男子盯著舞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從機場直接來的,我看時間趕得上。”
聶峰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他們平時胡扯,沒想到你真什麼場子都來,不累麼?”
聶峰一直覺得,謝慎辭是個奇人,要是單看他的臉,跟幽默毫無關系。偏偏此人對脫口秀分外上心,近年都為行業發展奔波,在國內也逐漸有影響力。
謝慎辭:“現在全國不到十個俱樂部,脫口秀演員攏共不超一百,就看這麼幾場表演,有什麼累的。”
臺上,小蔥戴著黑框眼鏡,局促地握著話筒,額頭卻冒出細汗。他前兩個包袱都沒響,整個人很快緊繃起來。
“我當時跟我女朋友說,那我做不成鋼鐵俠,可以裝成他朋友,就叫鋼鐵瞎啊……”
短暫靜默後,觀眾稀稀拉拉地鼓掌,現場氣氛繼續往下掉。
楚獨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很快就將自己的飯吃完,慢吞吞地喝著剩餘啤酒。她旁觀過很多開放麥,演員冷場或忘詞是常態,確實不是每次都好笑,性質跟開盲盒差不多,比如小蔥今日就有失水準。
她以前看過他的表演,也是在“臺瘋過境”酒吧,那時對方很有活力,隻是這回亂了陣腳。
明明座無虛席,臺下卻很沉悶,觀眾保持戒備。這致使小蔥的聲音越發幹澀,後續表演還時不時卡殼一下。
聶峰:“今天場子有點冷,開場就不太好開。”
謝慎辭:“他的風格不錯,心態有待提高,前面的梗觀眾沒接,節奏一下子就亂了。”
表演過半,小蔥察覺氛圍凝滯,決定力挽狂瀾,拿出殺手锏,想現場互動。他舉起手揮揮,號召觀眾上臺。
無奈場子不熱,竟然無人應聲,唯有尷尬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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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願意上來麼?沒有人舉手嗎?”小蔥面對冷場,他也下不來臺,幹巴巴道,“我看看……”
楚獨秀本來坐在窗邊喝酒,直到她撞上小蔥的目光,莫名其妙湧生不祥預感。小蔥的視線在全場逡巡一圈,最後又不知不覺落她身上,好像追蹤儀器,很快精準鎖定。
她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低頭回避。
不是吧?不能由於沒人舉手就點她吧?
千萬別點,千萬別點,千萬別點。
楚獨秀在心底瘋狂祈禱,偏偏都是怕什麼來什麼。
“不然就請靠窗的那位女生?”
“……”
第2章
◎什麼叫綁架式脫口秀。◎
當全場目光聚焦過來時,楚獨秀心裡清楚,破窗而逃來不及了。
屋裡靠窗桌子不多,她的位置格外好找。小蔥話音剛落,眾人側頭望來,等待她的回應。
楚獨秀在旁人打量中頗為猶豫,她向來不喜歡湊這種熱鬧,聽到小蔥出言邀請,想要擺手婉拒互動,卻在看清對方神色時於心不忍。
小蔥見她僵坐不動,此時緊握話筒,大氣都不敢出。他額頭都是虛汗,即使戴著黑框眼鏡,也遮不住故作鎮定又隱含懇求的目光,像預感到滑鐵盧,卻還在垂死掙扎。
楚獨秀看見他這副慫樣,莫名其妙就像在照鏡子,想起今天崩潰又倒霉的自己。
角落裡,聶峰眼看謝慎辭起身,忙道:“你去哪兒?”
謝慎辭:“我去上臺互動,不然沒人回話,場子隻會更冷。”
小蔥號召觀眾失敗,繼續邀請又被拒絕,恐怕會心態炸裂。聶峰是老板沒法裝觀眾,總得有人出面解這個圍。
聶峰:“等等,人家上去了。”
謝慎辭一怔,聞言看過去,果然看見靠窗女生站起。酒吧內略顯擁擠,她慢吞吞地避開其他人,宛若逆流的小船,艱難地漂向舞臺。
小蔥眼看她上臺,終於長舒一口氣。
酒吧舞臺狹小,燈光卻挺強烈,如同熾熱的太陽,恨不得晃花人眼。
楚獨秀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答應,沒準是精釀啤酒讓她上頭,沒準是小蔥垮掉的表演,讓她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實在沒法袖手旁觀。盡管她心跳如鼓,還是選擇走上臺。
好在她以前看過小蔥表演,知道他接下來什麼流程,按部就班當託兒就行。
誰曾想,狀況總是很多,萬事不盡人意。
小蔥:“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正值此時,麥克風發出爆響,接著是漫長嘯叫。小蔥握著話筒嚇一跳,手忙腳亂地調整起來,卻無法壓制暴走的設備。
悽厲的嘶叫折磨耳膜,偶爾夾雜銳利的爆音,很快讓觀眾面色不耐。
楚獨秀同樣愕然。
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
怎麼連舞臺事故都被她撞上!
老板聶峰見狀也坐不住,連忙過來幫忙調試,致歉道:“不好意思,稍等一下,麥克風有點問題……”
小蔥火速下臺調整設備,聶峰則去拿備用的話筒,唯有楚獨秀留在舞臺上等待。
場面一片混亂,臺下竊竊私語。
楚獨秀從沒料到這種情況,被迫獨自面對全場的觀眾。舞臺光曬在臉頰上微熱,連帶酒液在體內發揮作用,讓她如發燒般暈暈乎乎,整個人踩在雲端上一樣。
她如今形單影隻,跟臺下數張神態迥異的面孔對視,忽然領悟小蔥表演緊繃的緣由。這種被審視的目光過於難熬,觀眾的冷漠如灼人烈焰,現在還沒過去一分鍾,她體內水分就要被烤幹,恨不得化為枯木焦土。
必須得設法自救,不然她要尬死了。
臺下還在騷動,直到有人發聲。
“沒事,屋漏偏逢連夜雨,遊戲上分網不行,這都是生活常態。大家不要著急,給演員一點時間,也給我一點時間。”
清晰的話語,平緩的口氣,沒用話筒放大音量,但節奏卻張弛有度,準確無誤地傳入每個人耳朵裡。
眾人原本百無聊賴地等待,聞言望向臺上的楚獨秀。
“因為我人是站上臺了,精神卻還留在觀眾席,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為什麼是我站在這裡。”楚獨秀面對眾人視線,努力讓聲音不要發飄,無奈地聳肩,“起碼你們是幸運的,隨機抽一名觀眾分享尷尬,最後卻沒被叫上臺,不像我,對吧?”
場內響起善意的笑聲。
觀眾思及她的處境,瞬間就被逗樂,氣氛松快一點。
楚獨秀被此景鼓勵,波動情緒逐漸平復。
“我敢發誓,他剛才點我的時候,你們其他人都松了口氣,這位大哥立馬蹺二郎腿不緊張了……”她伸出一隻胳膊,在半空中揮了揮,模仿小蔥選觀眾,“如果話筒那麼快修好,沒準等他講完我這段,又要高喊‘舉起手來’,再叫一位觀眾上臺,像不像警匪片的經典橋段?”
“我就是電影裡那個倒霉蛋,被人從一群人裡挾持出來。什麼叫綁架式脫口秀,就是你覺得不好笑,立刻讓你做人質上舞臺,等開放麥結束,才會將你放開。”
楚獨秀拍拍胸膛,故作輕松道:“所以別太著急,大家稍安勿躁,脫口秀可能是冒犯的藝術,也有可能是犯罪的藝術,怕你們待會兒像我這樣,也會遭遇綁架,突然下不了臺。”
此話一出,全場哄堂大笑。
沒人料到楚獨秀會開口吐槽,也沒人料到她麻木的神情,居然能產生滑稽的喜感。
謝慎辭見狀怔然,沒再前往聶峰的方向,反而停步打量臺上人。
女生五官秀氣、皮膚白皙,細軟長發被燈光照成慄子色。她說話時不緊不慢,面龐線條有點緊繃,明顯狀態別扭生澀,但配合她被困舞臺的現狀,反而讓笑料更上一層樓。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小蔥也聽到抱怨,他搬來吧臺高凳,安撫道,“您先坐一會兒!”
話畢,他聽到聶峰呼喊,火急火燎衝下臺,跑著去拿麥克風。
舞臺上出現凳子,楚獨秀順勢坐下。
前排大哥剛被她點過,幹脆不再蹺二郎腿,提議道:“不然你講吧,你比他搞笑。”
“大哥,您就那麼不喜歡他嗎?”楚獨秀詫異地望對方一眼,“他剛才問您做什麼工作,您當時說不想告訴他,現在又講這麼殺人誅心的話。”
大哥坦蕩點頭:“對。”
“不至於,給我個面子,平時不吃小蔥就算了,臺上可以有點蔥味兒。有些人天天喊著踩爛世界上所有香菜,也不會真去拉踩叫香菜的脫口秀演員。”
沒準是觀眾有所放松,不似開演前心神警惕,她隨口調侃兩句,又換來一輪笑聲。
吧臺邊,女老板望著泰然自若的楚獨秀,懵道:“我天,這些是現掛?”
眾所周知,開放麥是打磨段子的地方,脫口秀演員都會提前寫稿,有時候背不牢,還拿手機上臺,但楚獨秀什麼也沒帶,看上去相當老練。
謝慎辭陷入沉思,也分不清這是演員的控場表演,還是觀眾間松弛闲聊,主要她拋梗舉重若輕,對答極為流暢自然。
酒吧內活躍起來,後排有人高喊道:“講一段——”
他們誤以為她也是演員,現在萌生好奇,起哄讓她先講。
楚獨秀懵道:“我講麼?講什麼?”
“隨便講!”
“介紹一下自己!”
室內空間本就不大,接二連三有人搭話。即使沒有話筒助力,依舊能聽得很清楚。
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楚獨秀有些亢奮,隻覺雙頰發燙,膽子變大不少。闲著也是闲著,她在慫恿之下,當真思索起來,尋覓合適的素材。
片刻後,她開口:“其實我特別怕脫口秀互動,尤其表演開始前熱場那段,總要點幾個觀眾問答,比如‘您是做什麼的’、‘兩位一起來的嗎’、‘你們是什麼關系’,讓我這種沒工作又單身的大學生很無助,擔心演員覺得我生活無聊,我拖累了對方的喜劇表演。”
“這特別像我去應聘崗位,白天面試老板問我‘你能為公司賺多少錢’,晚上脫口秀演員問我‘你能為演出提供多少笑點’,甚至害怕回答完後,他倆反應都差不多。”
楚獨秀語氣茫然:“我說我隻是觀眾啊,我是來找樂子的,沒道理提供笑點,那是你們的工作。他聽完暴跳如雷,起身怒斥我一通……”
觀眾正聽得津津有味,卻見楚獨秀跳離高凳。她猛地雙手叉腰,好似怒發衝冠,惟妙惟肖還原王總,連語速都狂暴急促。
“開放麥是什麼地方?是制造笑聲的地方。但你還是觀眾,什麼都不會做,怎麼給開放麥提供笑點?沒有辦法提供笑點,就算我真逗你發笑,你好意思笑出聲麼?”
“你現在這個階段,該想的不是好不好笑,而是能從脫口秀中學到什麼!這是多少人步入社會求不來的,怎麼就心高氣傲、目光短淺,光惦記著好笑呢!?”
下一秒,楚獨秀收起表情,平靜地聳了聳肩,語氣也回歸正常:“聽到這裡,大家應該猜到了,我白天那場比晚上這場幽默。”
她慢悠悠道:“因為有時候老板說的話,遠比什麼脫口秀更可笑。”
眾人怔愣片刻,接著領悟過來,不禁拍手叫絕。
抑揚頓挫的語調,收放自如的模仿,詼諧鮮活的表演,讓歡笑一浪接著一浪,帶來前所未有的熱鬧場面,如同掀翻酒吧屋頂的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