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一手執著宮中的黃油紙傘,傘檐盡數偏向紀初桃那邊,一手有力地握了握她微涼的指尖,低沉道:“走,回府。”
他話不多,卻莫名給人力量。
紀初桃貪婪地汲取他掌心的溫暖,將所有的陰謀算計拋諸腦後,溫柔的嗓音微顫,用力點了點頭:“好。”
回府的馬車沉默著碾過宮門,侍從執傘提燈,鍍亮宮道上的水窪。
祁炎掀開車簾進來,順手將劍擱在案幾上,而後按膝於紀初桃身邊坐下,打斷她凌散的思緒:“為何不依照約定,早些吹哨?”
紀初桃怔神間,祁炎已伸指探向她頸上掛著的骨哨,隨即手指順著她的下颌線上移,停在她的臉頰。
“若是那宮女真動了手,或是那一箭不準,傷了你如何?”祁炎皺眉,顯然是在秋後算賬。
當初說好一旦察覺情形不對,便要立即吹哨提醒,祁炎這才勉強答應讓她赴約去見紀昭。
可是……
“本宮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也想給阿昭……”紀初桃頓了頓,才抿唇改口,“也想給皇上一個機會,這是能看清他內心,能讓他說出真相的唯一機會。”
祁炎看出了她眼底的難過。
當初一個晏行身死,她都能感傷好幾日,更何況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
祁炎面色仍是冷著,氣她以身冒險、自作主張,可手臂卻是不自覺伸出,不甚溫柔地將她按在懷中擁住。
他的眉眼是冷的,心卻滾燙。
紀初桃放軟身子,順從地擁住他強悍的腰肢,將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祁炎,你當初……是不是真的想過要反?”少女細細的嗓音自懷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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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炎眯了眯眼,抬著她的下颌問:“殿下如今想著翻舊賬了?”
“本宮隻問這一次。”紀初桃湿潤漂亮的眸子望著他,“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謊。”
“是。”祁炎還是說了實話。
他天生涼薄,什麼都敢做。若非心裡有了想要守護的光,他或許有朝一日真會推翻紀妧,甚至是親手毀了紀家的江山。
紀初桃聽著,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堅持了下來,又忍不住想:所以祁炎放下對大姐的成見,也放棄對抗紀家,是因為喜歡上了她嗎?
祁炎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之所以劍走偏鋒,所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份認可和信任,而不是被人當做奴僕利用或折辱。既然有人給了我這份信任,又何須再反?”
紀初桃鼻尖微紅,眼裡卻亮起了光,明知故問:“那個人是誰呀?”
祁炎唇線揚了揚,又被他刻意壓下,沉沉道:“一個以身飼虎的……傻公主。”
最後幾個字幾乎咬著耳朵,暗啞的氣音格外撩人。
紀初桃沉甸甸的心忽而輕松了不少,可想到今夜得知的真相,還是不免一聲嘆息:“你是對的,聽到皇上親口說出那些,本宮忽然……為自己身上流著這樣的血而惡心。”
祁炎手臂一緊:“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紀初桃想到什麼,蹙眉道:“你是不是早查出什麼來了?為何今夜之事,你一點也不驚訝。”
祁炎的神情儼然說明了一切。
當初他將計就計委身公主府時,便察覺到紀初桃身邊藏著一股暗流推波助瀾,後來耐著性子與琅琊王接洽,順藤摸瓜,最終查到了紀昭身上。
當初琅琊王逼宮那晚,有人意圖趁亂刺殺紀妧,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隻是,一直不曾有證據……
說得自私些,他並不在乎除紀初桃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
“怕你難受,不曾告知。”祁炎道。
紀初桃“唔”了聲,輕輕道:“最難受的,應該是大姐才對。”
雨夜尚不知盡頭,好戲還未落幕。
承明殿,狂風吹得窗扇哐當作響。
“大殿下,先帝……請來了。”項寬渾身湿透,雙手顫巍巍地奉上一個蒙著黃綢緞的託盤。
紀昭瑟縮在龍椅中,隻見那託盤高高凸起一塊,綢緞下似乎蓋著個什麼木牌。
一陣風吹開殿門灌入,將黃綢吹落在地,露出項寬手捧託盤中的黑檀色靈牌。又一陣驚雷劈下,牌位上“大殷穆宗昭皇帝之靈位”的字樣清晰可見!
紀昭尖叫一聲,驚恐萬分地望著一襲夜色宮裙端坐的金釵女子——
她徹底瘋魔了,竟是冒著大不韪之罪將父皇的牌位從太廟中拿了出來!
紀妧不曾看那牌位一眼,涼涼一笑:“很好,人既已來齊,便開始罷。”
說罷,她優雅起身,拖著曳地的長裙一步一步朝龍椅上的紀昭走去。
每靠近一步,紀昭的身子便不可抑制地顫了顫。
紀妧在紀昭面前站定,而後俯身,銳利的鳳眸像是要刺進紀昭懦弱的內心深處,而後她伸手,探向紀昭的脖頸。
保養得當的指甲,微涼的指尖,才剛碰上紀昭的脖子,他便觸電般一彈,嘶聲哭喊道:“長姐!朕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皇帝現在說這話,不覺得太晚了麼?”
說著,紀妧鳳眸一變,手指用力攥上紀昭的衣服,直接將他從龍椅上拽了下來。
紀昭被衣襟絞得面紅耳赤,哭喊著“救駕”,紀妧不管不問,拽著他一路拖行,丟在先帝的牌位前,再按著他的肩輕輕一壓,早嚇軟了雙腿的紀昭便噗通一聲跪下,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
自始至終,紀妧臉上始終掛著優雅得體的笑意,睥睨眾生,威儀無雙。
她反手一個巴掌,直將紀昭的臉抽得偏向一邊,聒噪的呼救聲立即戛然而止。
清脆的巴掌聲回蕩在大殿,可諸位禁軍皆像是失聰了般,連眼也不敢抬一下。紀昭捂著漸漸紅腫的臉頰,滿臉不可置信和膽怯,嚇得閉了聲。
這是紀妧第一次打他,可那氣勢,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可怕!
紀妧接過秋女史遞來的手帕,不緊不慢地擦幹淨手,仿佛方才那一巴掌令她沾染上什麼汙穢的東西似的。
她從項寬手中取過先帝的牌位——不是雙手捧著,而是像提什麼不值錢的爛木板似的提在手中,朝龍椅走去。
她將先帝的牌位放在龍案上,稍稍調整角度擺正些。
紀妧的手指輕輕撫過靈牌的輪廓,眼神像是望到遙遠的過去,涼涼道:“你不是整日都防著本宮篡權奪位麼?今日便讓你開開眼,若本宮真想弑君奪位……是怎樣的場面!”
紀妧沉聲命令:“都帶上來!”
禁軍立刻壓著幾十名暗衛入殿,紀昭立即認出來了:他們和那名大宮女一樣,都是先帝留給他的死士。
而現在,這些死士的脖子上都架著森寒的刀刃。
“看好了!”紀妧捏住紀昭的臉頰,迫使他抬頭看著他手下的死士,一字一頓道,“這才是……真正的謀、權、篡、位!”
一聲令下,滿殿血光。
紀妧當著紀昭和先帝牌位的面,將他們留下的死士、宮人殺了個一幹二淨。
紀昭崩潰地尖叫起來,抖得不成樣子。
“懦夫!”紀妧輕蔑一嗤。
在紀昭驚愕哆嗦的目光中,她振袖旋身,堂而皇之地坐在龍椅之上。
她手搭雕著真龍的扶手,抬首望著那尊靜默的牌位,虛目道:“父皇曾是我這輩子最尊敬之人,他教我策略和治國經緯,讓我享受與別的帝姬不同的權利與地位……可到頭來,不過是利用本宮為他的兒子披荊斬棘,吸幹了本宮的血,還想要本宮的命。”
“既然先帝煞費苦心,將所有人變作棋子扶植他兒子上位,本宮便偏不讓他得逞。他想絕了本宮的子嗣,本宮就絕了他的種!”
紀妧漫不經心說著,抬手拂過身前案幾上的牌位,而後目光一變,輕輕屈指一彈。
牌位仰面倒下,滾在案幾上,發出可笑而又無能為力的哐當聲。
你瞧,當初高山般不可逾越的狠辣帝王,如今也不過是塊朽木,一推就倒。
她嗤笑起來,抬著下颌高傲道:“父皇,你可要看清楚,您的這個寶貝兒子,是如何被本該‘油盡燈枯’的棄子廢掉的!”
第84章 結局(上) 可有記得……
紀初桃一晚上沒有睡好, 夢中一會兒是兒時的紀昭笑吟吟地喚她:“三皇姐,來蹴鞠呀!”
一會兒是十六歲的紀昭披頭散發,紅著眼恨聲道:“成大事者, 眼要高,心要狠……朕隻是遵循父皇教導的帝王之道, 朕有什麼錯!”
“三皇姐, 朕再惡毒狠辣, 亦不曾真正害過你, 你怎麼忍心?”
“三皇姐救朕!”
“……”
紀初桃猝然驚醒,天才剛蒙蒙亮。案幾上一盞紗燈闌珊昏黃,鍍亮枕邊躺著的男人英挺的輪廓。
祁炎不知是剛醒還是沒睡, 眼眸深沉清明,順勢側身,伸手將喘息不定的紀初桃攬入懷中, 吻了吻她的額頭:“別怕, 我在。”
紀初桃記得去年此時,他們躬桑遇刺, 在山洞裡時,祁炎亦是這般放低姿態安撫她, 輕輕道:“殿下不怕,臣在這。”
紀初桃含混地“唔”了聲,往祁炎懷裡拱了拱,睡後的聲音顯得柔軟乖巧, “祁炎, 你一直守著沒走?”
祁炎抬手撫了撫她的眉心,不放心道:“你做噩夢了,一直皺著眉頭。”
感受溫暖有力的指腹撫過眉心, 紀初桃眨了眨眼睫道:“我夢見皇帝了。”
祁炎默然,半晌,醇厚且極具信服力的嗓音自頭頂傳來:“我曾與北燕正面交鋒,對方兵力勝於我兩倍,不得已派出一支兩千人的小隊前去誘敵,自己則率兵迂回偷襲北燕主城。但那日途遇大雪,攻城必會延時,唯有放棄偷襲回援,才會救下那兩千精兵……”
選擇繼續襲營還是回援己方,這實在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紀初桃聽得入了神,跟著緊張起來:“然後呢?”
“我選擇了繼續襲城,北燕大敗,可那兩千將士也盡數戰歿。”
祁炎的嗓音沉了些許,告訴紀初桃,“首尾難以兩全,選擇最於大局有利的那個,問心無愧即可。”
紀初桃知道,祁炎是在借自己的實例安慰她,不必為舍棄了紀昭而自責。
畢竟,紀昭一邊說著與她感情甚篤,一邊將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是怕這個。”紀初桃低聲道,“我有些擔心大姐。她被父皇親手下了那樣的毒,遭遇如此背叛,我怕她拉著皇帝玉石俱焚……”
“放心,若她真存了這樣的心思,自有人會阻攔。”祁炎語氣淡淡的,比起紀妧的生死,他更在乎懷中之人。
將她摟得更緊些,身子貼著身子,低聲道:“再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