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初桃說著,目光投向遠處的沙丘,“可是祁炎你看,八年之後我再站在這片土地上,卻看不見一丁點當年的屍骸血色了。”
“沙土沒有記憶,能記住他們的唯有人心。”
祁炎解下披風裹在紀初桃身上,替她系好帶子,問道:“討厭這些麼?”
紀初桃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所說的是談判桌上的爾虞我詐。
她搖了搖頭,笑道:“本宮以前最是厭惡這些,覺得人心很難揣測。可是現在不怕了,因為有想保護的子民,還有……”
她頓了頓,放輕聲音呢喃:“還有你在我身邊。”
祁炎嘴角微揚,又被他刻意壓下。
他側過身,與紀初桃比肩而立,冷冽的聲音溫和了不少,告訴她:“我不願北燕成為大殷子國,是因為北燕之外尚有西涼虎視眈眈。北燕無力對抗兩個國家,便退而求其次與大殷結交,若大殷將北燕收為附屬藩國,則北燕勢必順杆而上,請求大殷出兵助他平定西涼。”
原來如此!
紀初桃恍然:“我朝規定,君王有責任為藩國平定戰亂,也就是說,穆勒西這招‘禍水東引’,是想將西涼的兵刃轉接到大殷頭上!”
祁炎頷首:“穆勒西所說的那些牛羊、香料之類的歲幣,加起來不過八、九萬兩,而若我朝出兵替他戡平內亂、吞並西涼,則每年軍費在四十萬兩以上。這哪裡是什麼‘穩賺不賠’的買賣,分明是要將大殷的國庫掏空,好為他做嫁衣。”
祁炎三言兩語,從戍邊武將的角度,將孟蓀等文臣看不清的利害說得透徹明白。
紀初桃不語,隻笑著望向祁炎冷峻的側顏,越看越喜歡。
這個男人從外到內都長在了她心坎上,明明那麼冷硬桀骜,又這般溫柔體貼。
祁炎總算察覺了她認真注視的視線,斂神道:“怎麼了?”
“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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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初桃調開視線,輕松笑道,“就是,好喜歡你。”
夕陽已收斂最後一絲餘暉,祁炎的耳廓卻像是留住了晚霞的顏色般,微微的紅。
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手搭著城牆俯身,忽然莫名說道:“殿下,什麼時候才能……”
久久未有下文,紀初桃疑惑:“才能什麼?”
祁炎眼裡有光,側首啞聲道:“……辦了你。”
紀初桃:“……”
天色半邊秾麗,半邊晦暗。
城牆下,兩名路過的使臣望著城牆上相對而立的兩道剪影,問道:“祁將軍在和三公主商量什麼大事呢?好認真啊。”
“應該是明日談判之事吧。”
“咦,三公主怎麼跑了?”
……
翌日,營帳中。
昨日苦等紀初桃許久,心浮氣躁時反被大殷殺了威風。今天北燕總算汲取了經驗,特意來遲了一個時辰。
誰料甫一入帳,便見大殷使團靜坐飲茶,竟是早就準備多時了。紀初桃使了個眼色,紀琛立即放下茶盞,催促道:“都來了?那直接開始罷。”
北燕人還未緩衝片刻便直接拉入談判中,依舊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第74章 帳篷 單手扯下腰帶。……
第二天的和談比昨日更為激烈。
北燕人不通禮節, 踩著案幾唾沫橫飛;大殷這邊亦索性拋卻風雅度量,挽起袖子針鋒相對。
直到第三日,北燕才妥協, 同意歸還成武帝時期被北燕掠走的七座城池,並以大陰山為界重新劃定兩國疆域, 以此換回他們的皇子李烈;同時兩國聯姻, 結親期間兩國不起紛爭, 商貿往來互通有無, 以北方的戰馬、香料,換中原的鐵器、茶葉,並上貢歲幣若幹……
待大大小小的副文定下, 分別按兩國的禮節蓋章歃血,“雁北之盟”便算正式籤訂。
偌大的營帳中,穆勒西依舊是那副耷拉著眼皮厭世的模樣, 拿起酒盞旁的小刀轉了一圈, 咕哝道:“三公主殿下寸步不讓,當真是一點好處也不願施與我國。”
“記得九年前北燕鐵騎南犯時, 曾對我朝使臣說過,戰敗國是沒有資格索要好處的。”
紀初桃憶起自己在國史中看到的那段往事, 輕輕笑道,“本宮隻是,將這句話還給貴國罷了。”
穆勒西也笑了起來:“都說大殷三公主是個不問世事的美人燈,這次見了, 方知傳聞不可盡信。”
說罷, 穆勒西手中的小刀一轉,劃破手掌,將血滴入酒盞中, 暈開絲絲縷縷的紅。
紀初桃皺眉。歃血為盟,同飲此酒,向來是北燕定契約的野蠻方式。
穆勒西淡然包扎好手掌,將小刀往案幾上一插,饒有興致道:“三公主殿下,該你了。”
紀初桃還未說話,一旁的祁炎邁動步伐。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紀琛拿起了那把沾血的匕首。
穆勒西攥住了紀琛的腕子,眯著眼睛的樣子還真有點“金瞳蛇”的陰涼:“郡王,歃血為盟這樣神聖的儀式不容玷汙,您來不合適罷?”
他懶洋洋看向紀初桃:“還是說,三公主殿下害怕了?”
這是明顯的刁難,穆勒西在談判桌上未能討到好處,便想借此找回一點威風,還真是睚眦必報。
紀初桃被激起了反叛,面色不動,脫口而出道:“安溪郡王好歹姓‘紀’,而丞相大人卻不姓‘李’,究竟是誰玷汙了誰呢?”
大殷使團揚眉吐氣,俱是哂笑。紀琛亦挺身道:“丞相是臣,我亦是臣,臣子對臣子方不僭越,再合適不過了。”
北燕使臣有氣撒不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咕哝幾句聽不懂的異族話。
穆勒西似是接受了紀琛的說法,松開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紀琛滴了血,與穆勒西一同飲下混著雙方血液的殷紅酒水,辣得滿臉通紅,強忍著沒有嗆咳出來。
哐當一聲,穆勒西摔了酒盞,舉臂大呼了一聲什麼,北燕使團亦是跟著高呼起來,震耳欲聾。
“他們在高呼‘北燕萬歲’。”一旁,祁炎低沉醇厚的聲音傳來。
紀初桃險些以為是“摔杯為號,三百刀斧手衝進來廝殺”的戲碼,聽到祁炎轉譯,這才放下心來,朝著同樣不明所以的紀琛使了個眼色。
紀琛呆了一瞬方反應過來,亦是振臂道:“大殷萬歲!”
這堂兄平日毫不起眼,每到這種關鍵時刻便衝上一股莫名的勝負欲,聲音定要蓋過對方。大殷不服輸,北燕亦是卯足了勁兒,紀初桃耳朵都快被震破了,出營帳時腦袋裡仍是嗡嗡嗡的回響,如若餘音繞梁,頭重腳輕。
“不舒服?”祁炎一身戰甲佇立在側,背映關山萬裡,英俊非常。
紀初桃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輕松道:“沒有,隻是方才有些緊張。好在總算完成使命啦!”
想了想,她趁著使團不注意,眨著眼低聲問:“方才穆勒西刁難時,你朝前走了一步,是想替本宮歃血麼?”
戰袍飄動,祁炎唇角一揚,疏狂道:“不用那般復雜。此乃臣之營地,臣隻需向前拔劍一寸,自能威懾穆勒西收手。”
不過有紀琛出面解圍,結果也是一樣的。
正說著,便見孟蓀撩帳而來,凝重稟告:“殿下,安溪郡王的手流血不止。”
“怎麼回事?”
紀初桃顧不得與祁炎獨處,回到己方的營帳中,果見紀琛捏著手掌,包扎的紗布已被浸紅了,一群人圍著他。
見驚動了紀初桃,紀琛甚是歉疚,不好意思道:“方才歃血,刀劃得有些深。”
難怪出營帳前他一直將手藏在袖子裡,想來是不想讓大家看到他翻卷的傷口……
紀初桃心驚肉跳,既心疼又好笑:“郡王怎的這般實誠?旁人是歃血,你這是斷腕……速請軍醫來!”
孟蓀道:“王爺隻是不願北燕輕視大殷,何況第一次,難免失了輕重。”
祁炎皺眉,走到紀琛面前時已利落地撕了繃帶,一手緊按紀琛腕上血脈止血,垂眸指揮亂成一鍋粥的文人:“止血散,金瘡藥。”
隨從們依言照做。撒好藥粉,祁炎熟稔迅速地纏好繃帶,打了軍中慣用的止血結,起身道:“痊愈前不要沾水。”
血果然不再洶湧滲出。
紀琛道了聲好,感激道:“多謝祁將軍。”
祁炎面容冷峻,隻有在走向紀初桃時才有了一絲緩和,用兩人間才能聽到的語氣低聲道:“死不了,莫擔心。”
他從來不是個多管闲事的人,紀初桃知道他是怕自己著急,所以才勉強關心一下紀琛。
紀初桃抿唇一笑,眸中湫水潋滟。
若非帳中人多,還有正事要辦,她真想抱一抱祁炎冷硬的鎧甲,去感受他胸腔中那柔軟炙熱的心腸。
當日午後,雁門關下,朔風凜冽,旌節仿佛凍僵似的發出沉重的嗚咽聲。
紀初桃坐在馬車中,看著祁炎親自率軍將李烈送到北燕人的手中,再護送紀琛從北燕使團中接回明珠郡主的車馬。
李烈與明珠郡主的垂紗馬車錯身而過時,雙方皆停下腳步。
一襲钴藍束袖、暗紅長裙的明珠郡主下車,李烈擁抱了她,以兄長的姿態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才後退一步,目送表妹重新上車,代替他前往陌生的大殷國土。
雄渾的號角吹響,北燕使團及將士以手按胸單膝跪下,既是迎接他們的皇子歸來,亦是送別他們和親的郡主。
上元節乃是中原的大節,即便遠在邊塞也不能草率度過。何況盟約籤訂,兩國綿延了幾代人的戰火停歇,更要好好慶祝一番。
夜裡營帳中大宴,大殷使團為東道主,邀請北燕使臣一同夜宴慶賀。
篝火通明,酒肉飄香,畢竟是在祁炎的地盤,席上倒也賓主盡歡。
北燕人血脈雜糅,受西域胡人的影響,能歌善舞。宴飲中途,穆勒西放下酒盞起身,朝紀初桃伸手道:“如今兩國邦交,永修舊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代表北燕邀請大殷的長公主共舞一曲?”
紀初桃不會跳舞。
在大殷,帝姬是高貴優雅的象徵,不會同北燕那般無論男女地位,興致一來便可圍著篝火起舞。
一旁的副使孟蓀拱手道:“丞相想共舞,大殷使團中有最好的舞姬……”
“在下就要三公主殿下,隻有這樣美麗的少女,才配得上今夜的月色。”穆勒西望著紀初桃,琥珀金的深邃眼睛中蘊著捉摸不透的笑意,傾身逼近道,“就當是留份臨別贈禮,可以麼?”
紀初桃嫻靜端坐,剛想回絕一句“不可以”,便見一柄長劍橫來。
繼而陰影籠罩,祁炎橫劍擋在了紀初桃面前,故意朝穆勒西朗聲道:“丞相若有雅興,不若與我舞劍一曲?”
那劍刃已然出鞘,一片霜色。北燕使團見情勢不對,都停下酒杯,直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