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佔有欲太強,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一份懵懂淺薄的感情。
“好,我不說。隻是你為何不告訴殿下,”宋元白嘆道,“你就要啟程北上邊關了?”
……
一個稀松平常的夜,毫無徵兆的,紀初桃再次做起了那些怪夢。
夢裡琅琊王宮變之後,天子同時剪除了琅琊王和紀妧兩大勢力,因此頗為倚仗祁炎。後祁炎又領兵北上,連克北燕殘部,一時煊赫無雙,歸京後便以最風光的排場迎娶自己為妻。
隻是紀妧的身子每況愈下,夢中的自己因為此事而鬱結於心。
祁炎將她攬入懷中,命她時刻佩戴好窮奇玉,並告訴她:趁亂誅殺紀妧親信的,其實另有其人。
可畫面一轉,當紀初桃聞訊趕到宮門下時,看到的卻是大姐倒在血泊中的身形。
祁炎執著帶血的劍,護住她啞聲道:“殿下,我來遲了一步,沒能救下她……”
盡管如此,夢中的自己悲憤交加中,竟是當場嘔血昏厥過去。
“卿卿!”
昏厥前最後一眼,是祁炎那雙幾近崩潰的赤紅眼睛。
後面的夢境模糊且快,走馬燈似的,她隻知道自己在病榻上躺了很久很久,可每次醒來,都能看到祁炎端湯喂藥守候在榻邊,竟是比她還瘦了一圈,更顯凌厲沉默。
“殿下這是心病,如大廈將傾,太醫署也是無能為力……”老太醫戰戰兢兢地回復。
那天,祁炎雷霆震怒,紀初桃從未見他如此絕望又瘋狂。
他告訴太醫,若是紀初桃好不起來,他會讓所有人都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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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做到了。
夢境的最後,是三百窮奇精兵圍困金鑾殿,天子尚未焐熱手中的權力,便被逼退位。
“祁炎!你逼宮廢帝,倒行逆施,就不怕遺臭萬年嗎!”年輕的帝王跌坐在地上,驚懼萬分道。
雷雨轟鳴,閃電將祁炎的臉劈成一明一暗兩面。
他將滴血的劍刺入龍案之上,語氣冷冽陌生:“臣本就是反賊之後,身後虛名與我何幹?天下信臣者唯有一人,陛下千不該萬不該,騙了她。”
“騙她的不是朕!即便影衛不動手,長姐也活不過明年的!”年輕的廢帝啞聲道,“早有人設計好了一切,自她監國那日起,就已注定是將朽之軀,活不過十年……”
祁炎嗤笑一聲,用令人戰慄的語氣輕輕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他親手扶穩天子掌權,又親手將天子的帝位廢除,隻為對病榻上的妻子哄一句:“負你之人,我已替你懲罰出氣。唯有我,卿卿該用一生來懲罰……殿下,快些好起來,可好?”
記憶定格在自己顫巍巍朝祁炎伸出的,瘦削手指上……
可緊接著,這些驚心動魄的畫面一幅幅倒退,淡去,消失,回歸到一片湮沒的黑暗中。
紀初桃知道,這是因為現實中祁炎改變了策略,保下了大姐紀妧,所以這些預示的夢境並未實現,皆如雲煙般消失散開。
鋪展在眼前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她看到一束光自虛空中打下,落在前方祁炎大步行走的身上。
墨一樣沒有盡頭的黑暗夢境,紀初桃也不知祁炎是要去往何方。她眼眶酸澀,下意識追了上去,大聲喊道:“祁炎,你等等本宮!”
可祁炎的腳步並未停歇,紀初桃跑得氣喘籲籲,眼看著近了,更近了……她拼命伸長手指觸碰祁炎,而後跌入一片溫暖刺目的光中。
驀地醒來,心髒脹得快要裂開。
祁炎那些內斂的、沉重的、瘋狂的、專情的愛意,如潮水般淹沒她的理智,令她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原來如此……
祁炎愛她入骨,為她入魔,自始至終,都沒有傷害她與大姐分毫。她之前的那些掙扎和擔憂,根本就是庸人自擾!
她作為夢中的旁觀者,都如此心酸難受,更遑論為她做了那麼多的祁炎?
紀初桃怔怔躺著,而後慢慢側身蜷起了身子,像是要抓住什麼般緊緊地抱住自己,任由淚水打湿眼睫。
正此時,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殿下!”挽竹匆忙進來,稟告道,“殿下不好了!北燕殘部作亂,祁將軍臨時受命北上御敵,現在就要拔營出城了!”
“你說什麼?”紀初桃來不及從夢境中抽離,掛著淚,猛地坐起身來。
想起夢中最後,她怎麼也追不上祁炎的畫面,沒由來一陣心慌意亂。
她擦了擦眼淚,匆匆下榻道:“快備車馬!快!”
來不及梳洗,簡單地穿好外袍和鞋子,接過宮婢遞來的鬥篷便小跑出門,上了馬車。
凌晨天還未全亮,街上空蕩,馬車疾馳奔向城門,紀初桃仍是覺得太慢。
到了城門,卻剛好看見烏泱泱的軍隊尾巴整齊有序地撤離出去,隻留下一路飄散的塵埃。
就晚來了一刻鍾!
紀初桃心中一哽,想要追出城去,卻被拂鈴攔下道:“殿下,咱們沒有手令,馬車無法離開京城……”
可是,祁炎就要走了。
紀初桃披散著長發,焦急地四處張望一番,目光落在城樓之上。
她一咬牙,提著裙邊便朝城樓上跑去,百來級石階,她恨不能兩步並做一步,等到好不容易登上城門之上,腿軟得連站立都沒了力氣。
此時天際微白,一線曙光掙扎破曉,城樓上高處不勝寒,朔風吹得人幾乎張不開嘴。
遠遠望去,旌旗獵獵,十萬軍馬烏壓壓蜿蜒如龍,螞蟻般微小,根本分不清誰是誰、而祁炎又在何方。
紀初桃趴在護欄上大口呼吸,肺腑刀刺般疼痛。她身體前傾,急促喚道:“祁炎!”
嘶啞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如投石入海,沒有驚起一絲波瀾。
紀初桃深吸一口氣,手攏在嘴邊,用盡全身力氣喚道:“祁——炎——!”
戗風破了音,她忽的彎腰咳嗽起來,杏眼通紅湿潤一片。
趕上來的拂鈴心有不忍,勸道:“殿下,人的聲音根本無法穿達那麼遠的,您還是先下來罷。”
人的聲音無法傳達……
那哨聲呢?
紀初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匆忙從衣襟中拉出墜子。她因太過著急而有些手抖,好幾次才順利將骨哨置於唇間,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吹響……
“嗚——嗚——”
清澈悠揚的哨音響徹黎明前的大地。
祁炎說過,姑娘吹響骨哨之時,鷹落蒼山,心愛的男子便會上門娶她為妻。
他說無論何時,隻要聽到她的哨音,無論多遠,他都會來到她的身邊。
第69章 釋懷 殿下當初執意救……
孤鷹盤旋天際, 城外的大道上,長龍般蜿蜒的隊伍隻能望見一個尾巴。
路面空蕩,隻有幾個趕早買菜的農夫挑擔來往, 急促的哨音並未將祁炎帶來身旁。
天際微白的曙光,不曾照亮紀初桃眸中黯淡下來的期許。許久, 她輕輕拿下唇間的骨哨, 撐著牆上圍欄, 呼出的白氣在朔風中凝成霜花。
果然聽不見骨哨麼?
還是說, 他不想見自己?
紀初桃眼眶有些湿冷,也不知是風迷的,還是因為城門下那片不見歸人的空蕩。
“殿下, 城牆上風冷,還是先下去再做商議。”拂鈴勸道。
的確,自己不管不顧地追上來, 又算什麼呢?
紀初桃握緊頸上的墜子, 深吸一口冷氣平復心情。
剛要轉身離去,卻忽的聽見城門下傳來一聲熟悉的、響亮的口哨聲。
紀初桃以為自己聽錯了, 直到那哨聲再次響起。
“殿下想學?”
“將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 舌尖抵著手指……”
猶記春日曠野,風吹草低,祁炎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教她吹口哨,亦是這般輕快嘹亮的聲響。
一聲遲來的回應。
紀初桃的心又跳了起來, 忙趴在圍欄上, 努力探著身子,循著哨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隻見城門之下的拐角處,一名黑袍武將牽著戰馬緩緩走出, 抬眸仰首,與紀初桃的視線交織相觸。
是祁炎,他還沒走!
一直都在城牆外,因為角度遮擋緣故,她先前並未看見。
他是在等自己麼?
紀初桃眼眶一澀,臉上卻泛起淺笑,轉身朝城樓下奔去。
一輪淺金的冬陽自天際升起,天地處於一片明暗交接的混沌。紀初桃的鬥篷在風中鼓蕩,發絲飛舞,拉出清冷的銀光。
祁炎已牽著馬走到城牆的石階前,身著戰袍的輪廓在晦暗中英挺無雙。
紀初桃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聲,最後幾級臺階,她索性並做一步躍下。
祁炎皺眉,眼中明顯閃過一絲擔憂,還未開口,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張開雙臂接住了撲入懷中的帝姬。
風停,衣袍落下,少女的溫軟撲了滿懷。
時辰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為何不告訴本宮?”即便是生氣,紀初桃也不會咬牙切齒失了儀態,輕軟微顫的嗓音,更像是委屈的詰責,摟著祁炎的脖頸,又悶聲問了遍,“為何要瞞著本宮走?”
祁炎的戰甲很冷,呼吸卻很燙,一冷一熱熨帖著紀初桃的胸膛,恰似她此時的感受。
祁炎扶她站穩,卻並未松手,隻沉然道:“殿下下次莫跑這樣快,當心跌著。”
“我若不跑,你就跑了!”紀初桃揪緊他的衣襟,竟是連“本宮”的稱呼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