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頸上已有骨哨墜子,這玉,便掛在腰間。”祁炎的手留戀地在她纖腰上撫過,垂首時,清冷的雨水自他挺直的鼻尖滴落,低聲道,“此物意義非凡,能護殿下平安,務必隨身帶著。”
紀初桃心底湧現無數疑惑,問道:“你不是說此物不能輕易示人,會招來災禍的麼?”
祁炎頓了會兒,似是輕笑:“自然是騙殿下的。一個護身符而已,能有何災禍?”
“祁炎……”
“殿下送臣一枚公主令,臣還殿下一塊墨玉,值了。”
祁炎說著,與她碰了碰額頭:“我不問殿下為何避著我,但若是移情別戀……”
他的目光沉了下來,幽深而清寒。
紀初桃知道他未說完的話是什麼,那樣的答案她不想再聽第二次。
“本宮要如何說你才肯信,沒有誰阻礙你我,也沒有誰能取代你,祁炎。”紀初桃低聲道。
夢裡夢外兩輩子,她都認定眼前這個孤傲強悍的小將軍了。
“殿下又何曾信過臣?”祁炎以指腹碾過她豔麗的唇,凝視許久,方閉目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
“祁炎!”紀初桃執著雨傘,追了出去。
不知為何,她有些心慌,怕祁炎走了便不會回頭。
有那麼一瞬,她甚至想將一切和盤託出,管他在計劃什麼,管他未來前路如何。
然而祁炎頓住腳步,背對著佇立許久,又猛地轉身,大步將她擁入懷中。
“臣是反賊之後,本非善類。”他道,“若不想臣發瘋,殿下便離其他男人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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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折回來,就為這麼一句?
可他的語氣,並不像是在開玩笑。紀初桃抵著他的肩,吸氣道:“你瘋了,我也要你。”
祁炎走了,紀初桃在坊牆下站了許久,直至雨停。
自這夜過後,祁炎許久未曾出現。京都城越是平靜,紀初桃的心便越是繃緊。
偏生這個時候傳來了紀妧病倒的消息。紀初桃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按理說除夕宴上解決了北燕行刺之事,大姐的身體應該不會如夢中那般多病才對,為何每逢春冬之時仍是會疲乏染病?
可又不似紀姝那般頻繁病弱,難道隻是巧合?
紀初桃去了長信宮一趟。
“本宮沒事。操勞多年,終歸不再年少,難免有些小病小災。”紀妧已有數日不曾臨朝聽政,穿著暗紫的常服,發髻輕绾,不似平常那般威儀凜冽,多了幾分平易近人的輕松之態。
她將太常寺的折子遞給紀初桃,吩咐道,“宴飲祭祀方面,你已有經驗。今年的冬至祭天大典,便照舊由你負責。”
祭天大典?
紀初桃仔細看了眼折子,謹慎道:“大皇姐,這種時候祭天,是否不太妥當?”
她是指蠢蠢欲動的琅琊王之事。祭天大典人員冗雜,宮中調動往來難免有所疏漏,若被居心叵測之人鑽了空子,恐應付不過來。
“永寧,舍不得餌料,大魚是不會上鉤的。做戲就要做全套,非但要祭祀,還要按照最大的規格來,越熱鬧越好!”
紀妧視線下移,在紀初桃腰間停了片刻,忽而道,“你今天的佩玉,與你的裝扮不搭。男人的?”
這玉祁炎讓紀初桃隨身戴著,她便一直隨身戴著。
正思忖著該如何回應大姐,便聽見門外傳來內侍的通傳:“陛下駕到——”
紀昭走了進來,問道:“長姐的身子可大好了?”
“託皇帝的福,應是快好了。”紀妧不施脂粉,雖憔悴而不頹靡,朝紀昭道,“皇帝來得正好,禮部方才呈了折子來,打算開春為陛下選妃納妾。如今本宮身子不便,操勞不了這些了,便交給陛下自行裁度。”
她抬了抬手,秋女史便將一本折子遞到紀昭面前,請他過目。
紀昭有些詫異,接過折子看了眼,訥訥道:“朕……朕年紀還小,選妃之事是否太早了?”
“天子駕馭朝臣,講求‘恩威並施’。皇帝娶幾個權臣的女兒或是胞妹,廣施皇恩,亦是穩固江山的方式。”
紀妧抬起上挑的鳳眼,不輕不重道,“江山總歸是你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區別?”
她說的是婚事,又好像另有暗指。
正在飲茶的紀初桃一頓,下意識抬眼看向紀昭。
出了大殿,紀昭苦著臉絮叨道:“三皇姐,你說長姐為何突然要給朕選妃?朕……朕根本就沒有心儀的女子。”
“阿昭……”
紀初桃喚了聲,然而等紀昭扭頭望過來時,她終是輕嘆道:“沒什麼。陛下長大了,多了解世家女子總是好的。”
帝王成長的代價,首先便是要將自己的心掰成無數份撒出去,分給無數個出身顯赫的姑娘,以維持朝堂間微妙的平衡。
紀昭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愣了愣,才輕輕“嗯”了聲。
回府的路上,紀初桃去了一趟太史局,佔問近日天象有無大雪。
太史令很快給出了答案,恭敬道:“據天象所示,老臣推測,近日初雪應在冬至前後。”
紀初桃心中一震,蹙眉道:“確定是冬至?”
太史令道:“天象之事,瞬息萬變,老臣也不敢篤定,約莫六七成把握。”
紀初桃站在觀星臺的天機儀下,俯瞰巍峨輝煌的宮城全貌,許久溫聲道:“本宮知道了,多謝大人。”
“殿下言重。”
太史令拱手,想起什麼道:“說起來,去年此時,亦有人來找老臣佔問雪天。”
“誰?”紀初桃順口問道。
“是鎮國軍的祁將軍和宋副將。”太史令樂呵呵道,“聽聞是某位女子喜愛雪天,祁將軍特地為她而來。”
去年此時,雪天……
紀初桃想起了初雪之夜,畫橋上徹夜不息的璀璨煙火,和一襲錦衣貂裘站在她身邊的祁炎。
那時,她與祁炎一個滿懷算計,一個不甘示弱,過招拆招,明明是給對方設置的陷阱,卻齊刷刷將自己給陷了進去。
紀初桃嘴角泛起輕柔的笑意,握了握腰間的獸紋墨玉,眸子更堅定了些。
十一月初,冬至郊祀祭天。
除了天子以外,文武百官和帝姬亦要出席,祭祀需持續一天一夜。
天還未亮,府中侍從已來回準備祭祀所需的車馬和隨行之物。
北風緊湊,紀初桃睡得不甚安穩,似乎聽到窗外傳來窸窣輕微的落雪聲……
下雪了?
朦朦朧朧間睜眼,卻似乎看到榻邊帳外站了一條熟悉的身形。
“祁炎……”紀初桃倏地坐起,喘息著掀開帳簾一看,屏風外空蕩蕩的,哪裡有祁炎的身影?
可窗戶分明是半開的,檐下燈光灑進來,鍍亮了飄飛的雪絮。
第66章 冬祭 “護身符”是假……
隆冬黑夜漫長, 五更雞鳴,仍是伸手不見五指。
霓雲坊內,一名油頭粉面的紈绔衣衫不整, 一手提著褲腰帶,一手扶著牆踉踉跄跄地走著, 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雲娘, 給爺親一個”。這廝儼然醉得不分東南西北, 全然沒發現自己已經偏離了恩客留宿的花樓, 朝僻靜的後院跌撞而去。
和前院攬客的熱鬧花樓不同,後院漆黑死寂,墳冢般陰森森沒有一絲人氣。
“嘶, 什麼鬼地方,連盞燈籠也無!”醉酒的紈绔打了個冷顫,穿過院子, 稀裡糊塗推開一扇門, 喚道,“雲娘!小娘皮, 過來伺候……”
話還未說完,隻見一抹冷月般的寒光閃過。
那醉酒的紈绔發出“嗬”地一聲, 瞪大雙眼,喉嚨處一線極細的血痕。
下一刻,鮮血噴薄而出,他如斷線的木偶般倒下, 死得沒聲沒息。
“何人?”廳內傳來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
“回稟大人, 是隻走錯了地方的醉貓,屬下已處理幹淨。”說著,殺人者拖著那具剛倒下的屍體離去, 在雪地裡擦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色血痕。
府兵潑了熱水灑掃,很快,階前的那點血跡也沒了,空蕩幹淨得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廳中,琅琊王紀因按膝而坐,手中不住盤著兩顆麒麟紋核桃。而左右兩側,分別坐著祁炎與姚信,更有京中巡城御史、府兵統領八、九人。
“王爺,今夜密謀大事,為何不讓前院花樓歇業?”一名下屬道,“人員往來,太過危險。”
紀因一派雍容氣度,徐徐道:“自古富貴險中求,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安全。若歇業關門,無異於此地無銀,反叫人疑心。”
說著,紀因盤了盤手中的麒麟核桃,將話題引入正軌:“今在座諸位,皆為大公主紀妧所忌,雖滿身功勳、忠心為主,卻落了個貶罰不一的下場。當年先帝迫於無奈命大公主攝政,今妖婦挾天子篡權已有九載,遲遲不肯放權,黨同伐異,欲取帝而代之,先帝每每託夢於本王,未嘗不垂淚嘆息江山毀於婦人之手。”
大戰在即,總要說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來鼓舞士氣,或受命於天,或顛倒黑白……
祁炎不動聲色,紀因的手段都是他平日玩剩的。
隻是,按照紀因老狐狸的性子,不會冒險將所有的棋子召來廳中,定然還有什麼後招埋在暗處。
正想著,紀因的聲音傳來:“承天門乃宮城重要防守之地,這頭陣還需交給戰無不勝的祁將軍攻克。一來,祁將軍聲名顯赫,能震懾負隅頑抗的大公主麾下;二來,承天門一破,我等才能一鼓作氣圍困長信宮,逼大公主紀妧交權!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祁炎面不改色,抬起鋒利的眉眼,起身道:“臣走至今日,已無退路,願聽王爺差遣!”
“好!很好!”紀因撫掌,端起酒盞起身道,“成敗在此一舉!願與諸君滿飲此杯,順應天命,誓以死清君側!”
碎雪紛紛,眾人紛紛舉杯應喏。
兩刻鍾後,雪停了,天際傳來隱約的雞鳴。
謀士自屏風後轉出,朝著手盤核桃的紀因一攏袖道:“王爺,您將攻破承天門這樣重要的人物交給祁將軍,是否太過草率?屬下自恃目光毒辣,卻唯獨看不懂祁將軍心中所想,此人年紀輕輕,絕非好掌控之人,讓他舉薦姚信已是冒險……”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本王不曾想到?”
紀因悠然飲酒,笑道,“危險就對了。隻等他替本王攻破承天門,就沒了最後的利用價值,本王自會將‘謀逆’之罪扣在他頭上,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讓他替本王去死。本王便可順理成章地奪過他的軍權,以‘救駕’為名義逼宮,豈不名利雙收?”
謀士恍然:“王爺英明。隻是祁家在軍中頗有聲望,若是負隅頑抗,想殺他並非易事。”
“所以,本王還需一個人質,讓他們投鼠忌器。”紀因冷冷一笑,兩枚核桃在他掌心摩擦出刺耳的嘎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