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笑得明朗無奈:“在下已認罪,去年在祁將軍藥裡動手腳,以及殺死劉儉之人皆是我,殿下千金之軀,不該再來這。”
紀初桃看著這個清朗如玉的男人,許久道:“本宮有處疑問,還望晏先生……不,裴先生解惑。”
晏行示意:“殿下請講。”
紀初桃道:“你昨日說,那個認罪的內侍是被逼替你頂罪,可是你昨日坦蕩認罪,不似那等逼迫他人替罪之人。那麼,究竟是誰在替你掩蓋罪行?”
晏行未料她心細至此,昨日隨口說出的無心之言,竟也能品出破綻。
他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我不是那種逼人替罪之人?”
“因為你最厭惡的,便是牽連別人。”紀初桃道。
因陸老一人之言而招致陸家滿門覆滅,這是晏行永遠的痛。他不可能用他最痛恨的方式,去施加在別人身上。
晏行笑容一頓,嘆了聲,不置可否。
紀初桃皺眉:“晏先生背後之人,究竟是誰?”
“晏某背後,隻有陸家的無數亡魂。”晏行垂眼,調開視線道,“殿下莫要追問,問多少遍,也依舊是這個答案。”
“那好,本宮換個問題。”
紀初桃輕吸一口氣,定神道:“本宮想過,其實你科考做官亦能扳倒仇敵,可是你卻放棄仕途,隱姓埋名也隻為他死,說明你對劉儉的恨深似海。若隻是陸老的學生,何來這麼大的恨意,至於這般自毀前程,大費周折殺人報復?”
“何來恨意……”晏行忽的笑咳了起來,咳得滿眼都是淚。
“殿下可還記得上元節看燈歸來,祁將軍在夜宴上所講的故事?”他問道。
紀初桃當然記得。祁炎說夜巡時聽見女孩兒哭,是一個被充作營妓的可憐少女在哭她被撕碎的、心上人贈送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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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晏行亦是這般失態。
“那個姑娘原本出身高貴,她有名字,叫陸燕。”晏行紅著眼,告訴她,“那件衣裳,是我送的。”
陸燕,裴行……
晏行。
紀初桃恍然:原來如此。當眾人每叫他一聲名字,便是揭一次傷疤,以這種殘忍的方式提醒他背負著怎樣沉痛的過往。
紀初桃原以為經過昨夜的沉澱,她不會再被輕易擾亂心神,可聽到這兒時,眼眶依舊難掩酸澀。
她穩住聲線,輕輕問:“陸姑娘……還在麼?”
晏行嗓音微啞:“殿下可知,被充入軍營的女子能活幾年?”
紀初桃微怔。
“三年。”晏行低笑一聲,“阿燕比較堅強,她撐到了第四年……也,隻是第四年。”
“她寫過很多很多信,請求接待的軍士將信件捎給我,但是未有一封成功捎出。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輾轉千裡,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軍營,卻被告知連骸骨都不知丟在了何處……”
晏行說這話時,依舊是笑著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落淚,問紀初桃:“殿下說師恩不足以支撐在下孤注一擲,那若加上,摯愛之死呢?”
第61章 異心 他坐在光下,低……
紀初桃昨日仔細查看過陸相一案的卷宗, 當年長姐紀妧抄沒陸家後,頒布的口諭是讓陸家女眷充賣為官奴,可事後執行, 陸姑娘及姊妹卻是被送去軍營。
因此處出入極大,紀初桃特意命拂鈴入宮調查了此案詳情, 卻意外牽扯出另一樁內情:當年劉儉曾醉酒出言調-戲過陸家大小姐陸鶯, 與陸家結下梁子, 仕途上一再受到陸老打壓, 因此懷恨在心。或許他構陷汙蔑陸老尚不能解恨,又私下用了什麼手段,將陸家女眷送去邊關為營妓……
人心叵測, 險惡如斯。
如此便能說通,晏行為何非要劉儉名裂身死不可了。
想通一切來龍去脈,紀初桃隻覺造化弄人, 澀聲對晏行道:“本宮想起曾與你出遊, 在人多的街道上,你偶爾會熟稔地抖開扇子護住本宮……”
不是刻意的討好, 亦非是祁炎那般愛到深處的親近,而仿佛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 目光偶然與紀初桃交接,他會回神似的收回手,笑意不似平常那般自然。
紀初桃輕聲喟嘆:“那時本宮就猜想過,你一定用同樣的姿勢, 護過別的姑娘……”
卻不想那姑娘, 早已死在了北疆軍營。
紀初桃無權去責怪他們任何一個人。陸老為禮教而欲廢大公主臨朝之權,大姐為了穩固朝局而選擇聽信劉儉之言,殺一儆百……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足點和理由, 而晏行與陸燕,不過是權謀羅網中牽連的犧牲品。
大概是看見了她眼裡懸而不落的淚意,晏行神情復雜,良久方輕聲道:“殿下怎能對兇犯共情?不管如何,罪民配不上殿下這滴眼淚。”
“本宮難受,並非隻為先生,是為諸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奈。”
紀初桃抬指沾去眼睫上的一抹湿意,帶著鼻音道:“帝王築高臺,有人看見的是千裡江山盛世太平,有人看見的卻是高臺之下的累累白骨。值或不值的話,已無須再問,每個人都隻是做出了自認為對的抉擇罷了。”
“殿下心如明鏡,若非我身負罪孽,倒極願與殿下把酒言歡,談經論道。”
頓了頓,晏行垂眼道:“可惜大業未成,若殿下再給我些時日,大公主便不是折一個工部那般簡單了。”
紀初桃蹙眉,很快又松開,直視晏行道:“晏先生故意提及大姐,是想激本宮殺你?可惜,這招數太生硬了。”
見紀初桃並未生氣中計,晏行身形一僵,嘆了聲。
他索性不再拐彎抹角,收斂神色緩緩下跪,以額觸地,朝著紀初桃鄭重一拜:“請殿下賜死罪民。”
再直身,他面上已是一派超脫生死的淡然,溫聲懇求道:“能死在殿下的手裡,總好過在別處受辱。”
晏行假借長公主令牌行兇殺人,殺的還是朝廷大員,已是死罪。何況還不知皇陵坍塌之事,與他或是他背後之人是否有關……
紀初桃咬唇,轉過身不看他,強作鎮定道:“先生還不到死的時候。”
這裡太沉悶了,無論是晏行和陸燕的過往、還是他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度,都令紀初桃難以承受。
她轉身欲走,卻聽見晏行喚道:“殿下!”
紀初桃停住腳步。
身後,晏行似是苦笑一聲,低低道:“都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在殿下以禮相待的份上,罪民鬥膽奉勸:至剛者能護人,亦能傷人,祁將軍所謀之事,或許比罪民更為危險。”
紀初桃沒有回頭。
雜房的門一寸寸關攏,隔絕了她清麗尊貴的背影,亦隔絕了三尺暖光。
許久,晦暗的雜房中傳來晏行的一聲輕笑。
“身處帝王家,怎麼會有如此幹淨之人?連殺個罪犯都下不去手。阿燕,若是你在,也不願看到三殿下陷入兩難之地,對麼?畢竟皇家,也就剩下她一個知冷知暖的大善人了。”
自語般說著,晏行仰首望著逼仄的天窗,緩緩抬手,溫潤白皙的指節伸向空中,仿佛是要抓住天窗中漏下的一線薄光,又仿佛在對著空氣描畫一張臉的眉目。
他笑了起來,蜷起手指徐徐道:“罷了罷了!便由我自己,來替殿下做個選擇罷。”
晏行沐浴在那一線纖薄的冷光中,閉上眼,眼睫湿潤,可卻笑得無比暢快。
空氣中塵埃浮動,他仿佛又看到了八、九年前的光景,須發皆白的陸老先生熬夜為他批改文章策論,仿佛看到靈動可愛的藕裙少女站在廊下,笑著手把手教他轉扇子。
“哎呀,你笨死啦!”陸燕將折扇拍入他懷中,嬌俏道,“教了多少次也不會,懶得和你玩兒!”
他隻是紅著耳朵笑。
不是學不會,隻是多呆一會兒,與她靠近些,再近些。
“想你時便會轉轉扇子,如今我轉扇子的花樣已是爐火純青。”
晏行對著空氣輕輕說,“阿燕,來生見面,你可不能再嫌我笨了。”
……
夜晚沐浴後,洗去一身疲乏的紀初桃披衣坐在榻上,翻看陸家舊案的卷宗和筆錄。
拂鈴向前,忍不住道:“七日之期轉瞬將至,殿下不可能護住晏府令一輩子,還需想個處置的法子。”
紀初桃若有所思:“白天讓你去查陸家姑娘遺骸之事,可有眉目了?”
拂鈴道:“奴婢已布置下去,隻是邊關埋骨的戰坑無數,查到具體位置需要些日子。”
紀初桃頷首表示明了。
她想清楚了,若能查到陸姑娘的遺骸,便將晏行流放至北疆為她收屍立冢,也算是全了晏行對她的一片心意……畢竟晏行犯的是死罪,其情可憫,其法難容,重刑流放已是範圍內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拂鈴擰了熱毛巾為紀初桃擦手,沉吟許久,終是沒忍住問道:“白天在雜房中,晏府令說祁將軍所謀之事很危險,殿下如何看待?”
紀初桃擱下手頭的卷宗,想了會兒,認真道:“本宮覺得,眼睛看到的比耳朵聽到的更為重要。”
祁炎待她如何,她是心知肚明的,沒必要為了晏行的三言兩語就自亂陣腳,互相猜忌。
即便真有什麼,她亦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
至於那名頂罪的內侍,無論如何審問,他依然絕口不提是誰指使他為晏行頂罪,堅持稱是痛恨劉儉致使他兄弟壓死在皇陵中,且感恩晏府令平日照拂,所以才甘願頂罪……
看似合情合理,紀初桃卻總覺得有些不對。
現在看來,這場爭鬥受益最大的人是誰,便最有可能是幕後指使。
第二日,紀初桃被人從夢中叫醒。
她揉著眼睛坐起,還未問發生了何事,便見拂鈴一臉凝重地提燈跪在榻前,垂首道:“殿下,晏府令他……他死了。”
天剛蒙蒙亮,風很冷,地上結了霜。
紀初桃顧不得披上外袍,匆匆奔去雜房,隻見晏行一襲白衣坐在天窗的光下,低著頭,嘴角微微上揚,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拂鈴說,他是服毒自盡的。
沒人知道他將毒-藥藏在了何處。
沒有掙扎,沒有血跡,亦無痛苦。便是死,他亦是保持著一介文人最後的體面與風骨。
牆壁上有他臨死前用木炭寫出的幾行字,侍衛們掌燈照亮,那字寫的是:吾背信棄主,死不足惜。今入九泉,得償所願,殿下勿責。
漂亮的字體,收尾形似飛燕,是晏行的手筆。
大概是怕紀初桃為如何處置他而為難,所以他選擇自裁謝罪;又怕紀初桃因他的死而感傷,所以特意留下隻言片語予以寬慰……
這樣的謙謙溫潤之人,偏偏是處心積慮潛伏府中伺機報復的“叛徒”。
“拂鈴,你說人心為何這般復雜呢?”紀初桃喃喃。
拂鈴為她裹上鬥篷,低聲道:“此處奴婢處置,殿下還是回房罷。”
紀初桃命人將晏行的屍首火化了,帶去北疆,和陸姑娘葬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