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們自知闖禍,忙伏地請罪,嚇得兩股戰戰。
挽竹迅速將花枝拾了起來,仔細吹了吹灰塵,心疼道:“還好沒摔壞,殿下做了許久呢!”
紀初桃見花枝並未受損,虛驚一場,便也不為難內侍們,叮囑道:“起來罷!下次小心些,別這樣莽撞。”
內侍們忙不迭稱“是”。
待紀初桃一走,路過的宮人見到什麼新奇事般,相互低聲道:“你們瞧見了麼,三殿下這次不僅來參與簪花宴了,還帶了花呢!”
“看見了看見了,好像是木樨花!”
“不對,那顏色是丹桂!不知是哪位大人這般有福氣,能得到三殿下初次送的花呢!”
“還能有誰?俗言道‘蟾宮折桂’,意為金榜題名,依我看哪,定是送給孟狀元的罷!”
“這麼說來,咱們宮裡很快就會有帝姬出嫁的喜事啦?”
三公主與孟狀元郎才女貌,堪為佳話,遑論宮中帝姬大婚,必大赦天下,連帶著她們這些奴才也能得到嘉獎封賞,不由人人雀躍起來。
宮人們笑談著出了紫宸門,忽見門下立著一名挺拔冷峻的黑袍武將,登時一驚,臉上的笑容化作惶然,紛紛避讓道:“祁將軍!”
祁炎負手而立,氣場全開,冷冷地望向戰戰兢兢的宮人們。
他問:“你們方才,在說什麼?”
第44章 開竅 回過神來時,唇……
孟蓀甫一入宮, 便見穿著新科進士服的同儕迎向前,笑吟吟朝他一拱手:“恭喜孟兄,賀喜孟兄!”
孟蓀拱手回禮, 即便疑惑,語氣亦是帶著優雅的平靜, 問:“喜從何來?”
Advertisement
“孟兄還不知?”同儕訝異, 隨即單手攏在嘴邊, 朝孟蓀神秘道, “方才聽幾個小黃門說,一向不在簪花宴上露面的三公主今年不僅來了,還帶了一枝丹桂準備贈人。蟾宮折桂, 不是為你還能為誰?”
孟蓀端然未語。
上次一見,便知紀初桃絕非豔俗之人,相反秉性通透溫和, 談詩論賦字字珠璣, 眼界非尋常女子能比。此番驟然聽說紀初桃要為他獻花,若說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那絕對是假的。
正心神微蕩,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繼而孟蓀肩上一疼,一個人從身後狠狠地撞上他。
“孟兄!你沒事罷?”同儕忙扶住他。
孟蓀微微皺眉,搖了搖頭,身邊同儕也是個仗義的性子, 氣不打一處來, 拉住撞人的那個幹瘦進士,不悅道:“喂,兄臺衝撞了人, 總該致歉一聲罷?”
撞人的進士年紀頗大了,骨瘦如柴,看起來家境貧寒。此時雙目渙散,花白的胡須抖動,嘴中喃喃念叨“我一定要拆穿他,一定要拆穿他”,翻來覆去如此一句,似是精神不太正常。
孟蓀攔住了同儕,寬宥道:“不礙事,算了。”
同儕也看清楚了肇事之人的臉,一愣,神情古怪道:“我當時誰,原來是你。”
說罷,哼了聲松手,放開了那神神叨叨的老進士。
孟蓀望著老進士跌撞離去的背影,問道:“復之認得此人?”
“就張虛嘛,科舉考了三十三年的那個釘子戶!放榜之後便有些瘋癲了,大放厥詞說有人趁著聖上剛執政,鑽空隙在科舉中徇私舞弊……不過沒人聽他的,都當他是老眼昏花看錯了,或是中進士後瘋癲了。”
同儕說笑話似的,“嗐”了聲道:“今日簪花宴賜官,說他作甚?晦氣!”
孟蓀望著老進士瑟縮跌撞的背影,沉吟不語。
……
紀初桃在紫宸殿外,透過敞開的殿門,下意識望了眼殿中席位,鎮國侯處的位置還空著。
她一邊等候祁炎的出現,一邊行至人少的廊下,悄悄將檀木盒打開村許,望著裡頭崢嶸虬曲的丹桂花枝,嘴角泛起些許恬靜的笑意。
“送給狀元郎的花?”
冷不丁一個嫵媚的嗓音傳來,紀初桃忙蓋緊盒子,扭頭一看,對上紀姝慵懶的笑意。
“二皇姐?嚇我一跳。”紀初桃籲了口氣,將盒子藏入懷中捂住,“皇姐從何處聽說,這花是給孟蓀的?”
紀姝將懷中狸奴交給身後內侍,哼道:“蟾宮折桂,最配狀元。難道不是?”
折……折桂?
紀初桃倒忘了桂花還有這層含義,不由傻了。
“不過我要提醒你,文人最是迂腐清傲,孟蓀看似隨和,禮教束縛卻是頗多,不適合你。”
紀姝悠悠道,“以我的經驗來看,無論在閨房還是殿堂,他都比不上你家小將軍一根指頭。我性子野,所以喜歡聽話的美男;但你性子乖巧,配個祁炎那般兇猛的才合適。”
聽到“閨房”“兇猛”之詞,紀初桃險些又紅了臉。
二姐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出來的話卻是意外中聽。紀初桃也覺得,祁炎比孟蓀好上太多……
當然,和閨房之樂沒有關系!
“這花,不是給孟蓀的。”紀初桃小聲說,聲音內斂,眼裡卻帶著晶亮的雀躍。
“哦?”紀姝像是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笑意越發莫測起來,朝她湊近道,“難怪聽聞前些日子,祁炎在瓊林宴上寫了‘天作之合’幾字給你,這般高調,你們是事成了?”
紀初桃微微睜大眼睛,恍然的神情,喃喃道:“祁炎那句‘天作之合’,是寫給我和他的嗎?”
難道不是說孟蓀?
紀姝訝異,而後失笑,屈指彈了彈紀初桃的腦門,恨鐵不成鋼道:“榆木腦袋,該開竅時不開竅!你覺得以祁炎的肚量,會舍得為他人做嫁衣,祝福你和別的男子?”
好像也對……
因為那日所有人都在說她和孟蓀如何般配,她明面沒說,心裡卻是極其不耐的。加之又喝了酒,思緒混亂,祁炎一再在她面前提及孟蓀,她便下意識以為他和那些人一樣,在撮合她與孟蓀。
而今看來,那不是祝福,而是吃醋爭寵麼?
想通了這點,紀初桃忽覺數日陰霾豁然開朗,渾身血液順暢似的,連呼吸都帶了微微的顫抖。
是呢!
她和祁炎在預知的夢裡就結了姻緣,可不是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天作之合”麼?
紀初桃甚是懊惱:都怪飲酒誤事,糊塗了,竟未想起如此重要的一點!
“小廢物,情歸情愛歸愛,記住我教你的那些,可不要給紀家丟臉!”
紀姝看穿一切似的,在旁耳提面命。
紀初桃沒敢說早就將二姐教的那些“馴夫之道”拋卻九霄雲外,隻囫囵“唔”了聲,笑意從嘴角蔓延至眉梢,開心得恨不得飛奔至祁炎身邊,看著他那雙張揚又深邃的眼睛,當面問個清楚才好。
正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思,忽見一名女官交疊雙手從廊下行來。
秋女史先給紀姝請了安,方面向紀初桃道:“三殿下,大殿下請您移步藕香榭一敘。”
大姐?
她不是試著放手還政了麼,連宴會都不來參加了,還有何事交代?
紀初桃又朝著紫宸門的方向張望一眼,見祁炎還未到場,隻好定下心神,應允道:“本宮這就來。”
藕香榭在瑤英池旁,風景幽靜秀美。
女官卷起遮風的紗簾,紀初桃便瞧見了在水榭中賞看初荷的紀妧。
“大皇姐。”紀初桃喚了聲,行至紀妧身邊站定,“皇姐找我何事?”
“不急,你先陪本宮坐會兒。”紀妧示意自己身側的位置。
紀初桃依言坐下,便聽見紀妧淡淡問道:“要賜花?”
紀初桃一怔,抬起頭來,索性也不隱瞞,帶著笑意大方道:“是。”
紀妧掛著得體的笑意,一襲黑金裙裾端莊威嚴,並未追問下去。
紀初桃見紀妧悠闲不語,便左右看了眼,問:“皇姐是在等人麼?”
話音剛落,內侍領著一名朱紅袍子的清俊青年而來,正是孟蓀。
紀妧便放下杯盞,道:“本宮等的人,到齊了。”
紀初桃未料紀妧將孟蓀也喚來了,反應過來是何意思,遂倏地起身道:“皇姐與狀元有國事要談,我不便在此,還是先告退了……”
“站住。”紀妧輕飄飄沉下的兩個字,令紀初桃的腳步釘在原地。
久居高位的輔國長公主,氣魄非常人能及。紀初桃打骨子裡敬畏她。
“本宮已將政務交給皇帝處理,今天喚你前來隻為私事,不談國事。”紀妧瞥了眼紀初桃,見她抿著唇不太情願的樣子,便勾著唇線道,“瓊林宴上,你與孟蓀不是相處挺好的麼?”
“不是那樣的。我願意為幫皇姐分憂,但不想按照皇姐的意願活著。”紀初桃脫口而出,嗓音天生軟糯,這次卻帶了一股子不容操控的倔勁,“那是大皇姐喜歡的人,不是我喜歡的。”
聞言,紀妧微微怔神。
她以為紀初桃懵懂無知,但原來,她都知道。
孟蓀的確太像十年前的褚珩了,除去拉攏河東孟氏一族以鞏固皇權的目的,或許還有一點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私心。
她壓抑在心底深不見光的那點怨憤,卻被自己這個看似隨和柔弱的妹妹一語道破,看得明明白白。
見紀妧失神,紀初桃亦有些後悔自己的慌不擇言。
約莫九年前,紀初桃記得有過傳言,說狀元郎褚珩即將尚大公主紀妧為妻。
後來不到一年,在這個傳言愈演愈烈之時,先帝突然病重,北燕虎視眈眈,為求自保,大殷不得不送二公主北上和親以穩定局勢。
再後來,先帝撒手人寰,幼主登基,朝局一片混亂,梟雄四起。曾經傳言將結為璧人的帝姬與才子,不得不背道而馳,一個臨危受命選擇輔政,一個放不下錦繡前程而立足朝堂,漸漸形同陌路……
紀初桃不知冷情如斯的大姐是否對褚珩動過情,但多多少少,有些意難平。
“抱歉,皇姐。”紀初桃咬緊了下唇,每一句可能傷到大姐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紀妧並不生氣。
那段遙遠斑駁的過去已隨著她的青春良善埋葬,隻餘下鐵石心腸。舊事重提,也不過是蕩一圈漣漪,便恢復死水般的平靜。
紀妧望著漸漸堅忍成長起來的妹妹,氣定神闲道:“別急著拒絕,且不論是否喜歡他,多結識一個人也無壞處。”
說話間,孟蓀已入了水榭。
他視線落在明麗如初的紀初桃身上,很快垂下眼,隔著一丈遠的距離,恭敬而不失風骨地朝二位帝姬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