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交給簾官評論, 簾官戰戰兢兢給出了個“不相伯仲”的結論,誰也沒有得罪。
紀初桃命人將兩幅風格迥異的墨寶收起, 打包帶走的卻隻有祁炎那份,笑吟吟道:“今日得二位墨寶, 為瓊林宴錦上添花,本宮甚喜。挽竹,拂鈴!”
她喚來侍婢,讓她們取了上等的古砚、筆墨等物, 賜給祁炎和孟蓀。
孟蓀淡然受了禮, 視線在紀初桃與祁炎之間輕輕掠過,又歸於平靜冷清。
宴席酉時方散,紀初桃喝得微醺, 在侍婢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直打盹。
忽的馬車一沉,是祁炎跟著躍了上來,這次沒有坐在車夫旁的位置,而是掀開車簾躬身進來。
馬車並不寬敞,容不下太多人。
拂鈴和挽竹對視一眼,皆很有自覺地下車步行,將車中空位留給祁炎。
酒意上來,紀初桃杏眼朦朦朧朧的,比平日多了幾分潋滟桃色,更襯得眉目如畫、膚白唇紅。
她想起心中困惑,便拿了身側擱著的宣紙展開,對落座的祁炎道:“小將軍寫這個是何用意?不知情的,還以為你是來赴婚宴呢!”
哪有瓊林宴寫“天作之合”的?
弄得紀初桃怪不好意思,想要問個清楚,可那麼多探究的雙眼睛盯著她,都找不到機會開口。
祁炎神色疏狂,靠在車窗邊,曲肘撐著太陽穴,看著端坐的矜貴少女許久,隱忍道:“殿下聰慧,難道看不出來?”
紀初桃側首回視,眸光閃爍,卻無法說出口。
沒名沒姓的一句話,如何猜得出來?何況若是猜錯,豈非自作多情?
未曾等到回應,祁炎的眸色漸漸沉了下去。
Advertisement
抱著一絲期許,他換了個問法:“殿下覺得,孟蓀如何?”
紀初桃想了想,誠然道:“才貌雙全,氣質如玉,在及第士子中算是佼佼者。”
“……”
祁炎挑眉,強壓住滿腹酸意,意義不明道:“是了,殿下素來偏愛這等‘裝腔作勢’的溫潤君子。”
他為何總是提及孟蓀?
想到什麼,紀初桃心尖一顫,回過神來:祁炎的那句“天作之合”,該不會是在暗示她與孟蓀罷?
當初大姐讓她多多留意孟蓀,紀初桃並未多想,還以為是讓她替朝廷考察此人是否能當大任。後來赴宴,從旁人微妙的眼神和窸窣談論中,她也就猜到事情或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可大姐亂點鴛鴦譜也就罷了,為何連祁炎也如此?
紀初桃登時酒醒了一半,心中有些鬱卒。不知為何,就是有些不開心。
“本宮才不喜歡什麼‘天作之合’。”紀初桃輕聲道。
所以,不要撮合她與什麼狀元郎啦!她在心裡補充。
那低低的抱怨落在祁炎耳中,卻是另一番燒心刺骨的意味。
他的姿態不再隨意悠闲,緩緩坐直了身子,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著紀初桃,啞聲問:“殿下……不喜歡?”
紀初桃也看著他,兩腮帶著酒意的微紅。
唯恐他親手將自己推去孟蓀身邊,故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本宮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祁炎的眸子黯了黯,擱在膝上的五指握緊。
慶功宴上賜婚,承天門下她親口承認自己“驸馬”的身份,懸崖山洞中生死相依……他以為,對得起“天作之合”四字。
卻沒想到,紀初桃會這般抵觸。
祁炎看著微微蹙眉的紀初桃,心裡亦不好受,嫉妒與偏執拉鋸,仿若寒冰與熔巖的交織。先是晏行,而後是孟蓀,之後還會有新人不斷湧現……
她是帝姬,是天上溫柔的明月,會有無數人奔她而來。可他,卻隻想將她拽入塵埃,藏進心裡。
瓊林宴沾染的輕松氣氛,仿佛結冰般凝固起來,酒意混沌,兩人皆是各懷心事。
祁炎側首,透過飄動的車簾看到道旁有幾名及第士子結伴行過。
為首那人瘦高個,黑臉透著紅光,腳步虛浮踉跄,正是瓊林宴上設計為難紀初桃的那個二甲進士。
竟是送上門來了。
祁炎眸色一寒,心裡的不悅找到了發泄,沉聲道:“停車。”
說罷,不待馬車停穩,他已撩開車簾躍了下去。
挽竹上車,奇怪道:“殿下,祁將軍突然要去哪兒?”
紀初桃掀開車窗紗簾,道旁已不見祁炎的身影,便搖首怔然道:“興許,是有什麼急事罷。”
挽竹看出了紀初桃的低落,也不笑了,小心翼翼問:“您和祁將軍,吵架了麼?”
不然為何一個冷著臉要走,一個獨自在車中悶悶不樂?
紀初桃覺得,祁炎大概是不開心了。
自從上元節以來,他已經很久不曾生氣,總是寸步不離地護著她。脾氣好到,她以為可以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可這片平靜,終究是隨著孟蓀的出現而被打破。
紀初桃捂著酒醺微紅的臉頰,視線落在身側寫有狷狂大字的宣紙上,自語般嘆道:“可是,本宮就是不喜歡孟狀元呀。”
……
祁炎一夜未歸,隻差人送了口信過來,說有要事要回鎮國侯府住些時日。
紀初桃放心的同時,又隱隱有些失落,畢竟習慣了祁炎的“伺候”,身邊突然沒了那道挺拔矯健的身影,總覺得哪裡空蕩蕩的。
午膳時,挽竹端著一盤子各色的絹花進殿,朝執著鼠須筆出神的紀初桃笑道:“殿下,有件喜事!”
說著,挽竹見到紀初桃畫了一半的肖像,“咦”了聲:“殿下怎的又在畫這個沒臉的黑衣男子了?不是許久沒有做過那些怪夢了麼?”
挽竹剛想說“夢中情郎怎的好像祁將軍”,便見紀初桃胡亂卷起畫軸,意興闌珊道:“何事?”
想起正事,挽竹噗嗤一笑,湊過來興衝衝道:“殿下還記得瓊林宴上那個不知禮數的瘦黑進士麼?聽宮裡的內侍說,那日瓊林宴歸去途中,不知哪裡飛來的石子砸中了他,他一個踉跄跌進水渠中,摔得鼻青臉腫,連過兩日的簪花御宴都不能來了!”
“竟會有這麼巧?”紀初桃疑惑。
挽竹叉腰,很是幸災樂禍的樣子:“誰叫他在宴會上大言不慚,竟敢諷刺孟狀元和殿下您,這下可遭報應了!活該!”
紀初桃手執筆,託著下颌,淡淡“唔”了聲。
那個士子雖然可笑,卻也不值得她留意什麼。
見紀初桃興致缺缺,挽竹抿唇一笑,將裝滿各色絹花的託盤奉上,伶俐道:“後天就是簪花御宴,您選個花?”
本朝每年春末,宮中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簪花御宴,宴請文武百官。宴會上,天子和皇儲會將各色花賜給自己倚重的臣子,以表嘉獎。譬如文官是茶花、牡丹之類,武將是欒枝芳草之流……
大殷尚未有皇儲,因此賜花便由三位帝姬陪同小皇帝完成。
往年紀初桃是不參與賜花的,她不似兩位姐姐那般位高權重,賜的花也無甚意義,連著幾年都告假不去。
今年也一樣,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花上,看也不看便回絕道:“不選,撤了罷。”
挽竹“噢”了聲 ,端著花盤要走。
正巧拂鈴進來,問了緣由,便向前勸道:“殿下往年不涉朝局,故而不賜花也在情理之中。但今年殿下連連主持幾場大宴,瓊林宴更是名聲大起,令無數士子刮目,按理是有權賜花的。”
紀初桃道:“可是本宮沒有想賜花的人。”
說到此,她一頓,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張桀骜英俊的臉來。
拂鈴看了眼她的神色,嘴角微微揚起,輕聲道:“奴婢聽聞,今年簪花御宴,鎮國侯世子也會去。”
紀初桃眼眸微亮,細嫩的指尖轉著鼠須細筆,忽而認真道:“你們說若是送武將,該用什麼花?”
挽竹和拂鈴相視一眼,俱是露出些許輕快的笑意。
宋家酒樓,廂房內。
祁炎抱臂望著窗邊的銅鏡,面無表情,甚是凝重。
一旁,宋元白翹腿嗑著瓜子,忍不住道:“我說祖宗,你來我這兒對著這面破鏡子看了快半個時辰了,到底意欲何為?”
祁炎審視著鏡中眉目硬朗的臉,肅然問道:“我和孟蓀,誰好看?”
“咳咳!”宋元白險些被瓜子仁嗆住,一陣猛咳。
見鬼了!這是祁炎問出的問題?!
宋元白滿腦子都是“吾與城北徐公孰美”,半晌顫巍巍豎起一根大拇指,嘴角抽搐道:“君美甚,孟公何能及君也?”
祁炎本就隨意一問,也不指望宋元白嘴裡能吐出什麼象牙來,遂伸手將銅鏡扳倒在案幾上。
宋元白想笑不敢笑,憋得一張臉通紅,提醒情竇初開的祁某人:“以色侍人,終不能長久,我勸你還是想想別的法子。”
祁炎剛應付了琅琊王那邊的消息,時間正空闲,滿心都是如何將紀初桃重新搶回來,圈禁在身邊,並不聽得進宋軍師的良言。
宋元白有了種“孩子長大了,不聽話了”的感慨,繼續摸了把瓜子道:“明日簪花宴,你去不?”
祁炎笑得有些冷:“去啊,如何不去?”
畢竟,有孟蓀在那兒呢。
……
四月中,簪花御宴,同時賜一甲進士官銜。
紀初桃提前半個時辰便入了宮,直朝紫宸殿行去。
她袖中藏了個長條形的紫檀盒子,走到中途,沒忍住將盒子悄悄拿出來打開,望著裡頭一支精美崢嶸的絹花,不放心地問隨行宮婢:“拂鈴,你覺得本宮送他丹桂合適麼?”
這丹桂欒枝是紀初桃請教尚宮,一絲一縷親自纏繞織做出來的,做廢了十來枝才選出最好的這枝,花了多少心思拂鈴都看在眼裡。
拂鈴道:“丹桂十月霜寒盛放,花開紅似簪纓,氣勢雄然,在民間意為武神花。殿下贈送祁將軍丹桂,是再合適不過的。”
紀初桃放了心,開始期許祁炎收到花會是何神情。
想得太入神,未留意一行內侍端著糕點自拐角而來,兩撥人險些撞在一起,紀初桃匆忙停住腳步,手中的花枝卻抖了出來,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