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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靜謐,崇英殿中,年少的天子還在燃燈苦學史策。
紀妧拖著曳地的黑金宮裳進殿,望著珠簾後的少年許久,方揮退侍從,朝天子行去。
“長姐?”見到紀妧這個時候來,紀昭有些慌亂,忙翻出自己寫了一半的功課,低聲道,“今日的策論就快完成了,還差一點……就一點!”
紀妧面色不動,輕輕抽過紀昭壓在掌心下的宣紙,掃了眼,勾著唇笑道:“皇帝最近,進步頗大。”
她第一次肯定紀昭的表現,紀昭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紀妧道:“本宮此次來,是有要事要同陛下說。躬桑禮的意外,禁軍有不可推卸之責,守衛皇宮的軍隊,可不能捏在別人的掌心,皇帝以為呢?”
紀昭垂著頭,坐得端端正正的,抿了抿唇道:“全憑長姐裁度。”
“陛下才是天子,哪能事事由本宮裁定?”
紀妧放下手中的策論,上挑的鳳眼蘊著睥睨塵世的傲氣,淡然道,“陛下如今年紀漸大,也該試著執掌朝政了。正巧四月殿試放榜,事關我朝文脈,皇帝不妨放手一試,培植些自己的心腹。”
紀妧將“還政”之事,說得仿佛在歸還一件不要緊的玩具般輕松。
方才還唯喏的紀昭瞬時抬頭,瞪大眼震驚道:“長姐……”
紀妧卻是抬指示意他禁言,冷然道:“天底下的東西,是你的總該是你的,有野心,也要有分寸。但願皇帝,莫要辜負了本宮這些年的栽培。”
說罷她略一頷首,起身離去。
像是承受不住紀妧話中隱含的深意,紀昭久久怔愣原地,既紅又白,瞬息萬變。
春夜微雨,牆角的杏花沾了些許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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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長公主府,廊下的宮燈亮得熱鬧。
沐浴更衣的紀初桃在侍婢的攙扶下挪回寢殿,卻在見到殿中等候的祁炎時一怔。
“你還傷著呢,來這作甚?”紀初桃驚訝,又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體,斷了胸骨還到處亂跑。
祁炎穿戴齊整,倒看不出胸口有傷,負手看著泡澡跑得臉紅撲撲的紀初桃,晦暗道:“兩月之期未過,臣還需日夜服侍殿下。”
他竟還記著這事!
紀初桃搭著侍婢的手,一步一步蹦過去道:“本宮準你休養一月,快回去!”
本來日子就不多了,還休養一月……祁炎如何舍得這般揮霍?
便當做沒聽見,順手接過紀初桃解下的披風搭在木架上。
紀初桃既氣又好笑,看著祁炎慢斯條理“服侍”的樣子,擰眉道:“你若不聽話,本宮就叫人將你綁回房間!”
祁炎背對著她,單手拿起小香爐燻了燻她華美的衣裳,似是笑了聲:“他們打不過臣。”
紀初桃坐在榻上,登時無言。
半晌,她嘆道:“小將軍,這樣不好。”
祁炎燻香的手一頓,皺眉想:她突然拒絕自己的靠近,終究是厭煩了麼?
然而未等這個念頭佔據理智,便又聽見少女無奈的嗓音傳來,輕軟道:“對你的名聲不好。”
紀初桃覺得,祁炎做客卿時,尚且能有幾分尊重。但若是總往自己房中跑,傳出去人言可畏,於他仕途不利。
祁炎的心忽得一軟,所有的陰霾都煙消雲散。
“臣能侍奉殿下的時日不多了。”他道。
紀初桃微微睜眼,聽到這句話,心裡漫出一股莫名的惆悵來。
是呀,四月份他就要走了,以後見面的日子隻會越發稀少。一想到如此,心裡酸酸脹脹的,說不出的滋味。
“那,你隨時可見本宮。隻是你還有傷,不要做這些瑣事了,侍奉之類的,宮人們自會伺候本宮。”紀初桃情不自禁放輕了聲音。
聞言,祁炎放下燻爐轉身,逆著燭火的光更顯得五官深邃,問道:“隨時都可見殿下?”
“不方便的時候,就不能見。”紀初桃留了個心眼,譬如沐浴就寢這樣隱秘的時候,當然不能有外男。
祁炎鋒利的眉目舒展開來,順杆而上,踱至紀初桃榻邊坐下,“那臣看著殿下入睡。”
紀初桃不太習慣男子在側,可之前御宴行刺、躬桑春雷,祁炎都已經佔據過她榻邊位置,這時再趕人未免有些矯情。
何況祁炎還有傷呢,就當是哄傷患的一點讓步罷。
紀初桃想著,沒答應也沒拒絕,自己脫了繡鞋上榻,蓋好被子。
祁炎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算不得多細致,力道也有些重,可就是有種令人心安溫暖的感覺。
昏暗中,紀初桃的眼睛水潤澄澈,提醒他道:“放下帳簾。”
祁炎眸色黯了黯,依依不舍地將帳簾從金鉤中取下,帶著沉悶張揚的笑意問:“殿下可要握著臣的手?”
“不要!”知道祁炎在取笑自己,紀初桃想也不想地拒絕,翻了個身不理他。
腳扭傷後行動格外費體力,今天入宮出宮忙了一日,紀初桃閉眼不久,便墜入了淺淺的夢鄉。
祁炎隔著清透的帳簾看她,榻上小小一團隆起,有幾縷烏發調皮地從帳紗下漏出,半垂在榻沿。
祁炎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墨發保養極佳,冰冰涼似上等綢緞的質感,令人沉迷。
胸口斷骨處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和滿腹的思緒想比,根本算不得什麼。
祁炎知道自己操之過急了,但他控制不住心底的執念。
紀妧吞下去的東西,絕不會再吐出來。她答應紀初桃赦免自己的罪罰,並非真心誠意冰釋前嫌,將自己調離永寧公主府,便隻有一個可能:
在紀妧心裡,他對紀初桃已沒有利用的價值,有更好的人選取代他的位置。
那個新的替代品是誰,祁炎尚且不知。他隻知道無論是誰,都別想從他手裡奪食。
夜色悄靜,燭影搖曳。
祁炎眸色幽暗,垂首將紀初桃的一縷頭發捻至鼻端,近乎偏執地低語:“快些喜歡上我,殿下。”
……
四月芳菲正盛,新科放榜,京都一片歡慶熱鬧。
城北皇家花苑,禮部正大開瓊林御宴,酬酢及第進士及簾官。即便是暮春時節,皇家花苑中依舊是花繁葉茂,落花繽紛,進士們身穿羅袍烏紗,言笑往來,頗有春風得意之態。
人力開鑿的小溪上,飛虹畫橋橫跨兩端。此時橋上,一行儒雅的進士簇擁著一位朱袍年輕男子款款而來。
那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目雋秀如畫,膚白而自帶清冷之氣,仿佛繁花盛景皆入不了眼,從畫橋桃花之下行過,惹來宮人和士子的頻頻回首。
本朝禮制規定,及第進士一律著深藍皂袍,簪翠葉絨花,唯有一人可著紅袍,簪翎羽紅花。
“狀元郎!”迎面走來的士子紛紛同那紅袍年輕人打招呼,拱手作揖道,“恭喜孟兄三元及第,金榜奪魁!”
孟蓀拱手回禮,清冷道:“同喜。”
寒暄過後,孟蓀朝著主宴的廳堂行去,一旁的同儕笑道:“若說本朝的狀元郎,最年輕的除了當初二十歲殿試奪魁的左相褚大人外,就當屬咱們孟兄了罷!”
本是誇獎之詞,孟蓀卻是微不可察地皺起了眉頭。
因他與褚珩氣質相仿,又一樣才思出眾,總是被人拿來同當年的褚珩比較,更有甚者,當眾稱他為“小褚珩”。
孟蓀並不喜這個稱號。於他而言,孟蓀便是孟蓀,不是誰的復刻。
同儕見他不語,察覺失言,便岔開話題:“你們聽說了麼?這次瓊林宴是永寧長公主操辦的呢,那可是個傳聞絕豔的小美人,至今尚未婚配,今日可算能一睹芳容了!”
即便是才子,也抵抗不了對風雅佳人的贊譽。他打開了這個話題,立即有人附和笑道:“王兄就別想啦!有才貌雙絕的孟兄在,這等豔福豈會落在你頭上?”
同儕打趣得正歡,孟蓀卻是不發一言。
他想起了昨日被詔入宮時,大公主給他的暗示,話裡話外,似乎想要撮合他與三公主紀初桃結識。
孟家身後立著河東百年望族,光是宰相便出了好幾個,幾乎掌控了本朝文脈的半壁江山,孟蓀當然知道大公主打得什麼算盤。
可惜,那三公主再貌美如花也非良配,何況還聽說與落魄朝臣牽扯不清。
讀書人最守禮節,這等妖娆女子,怎值得讓他放棄錦繡前程?
思及此,孟蓀心中抉擇更篤,清冽道:“娶妻娶賢不娶豔,諸位有這等心思,不妨多讀幾本聖賢。”
下了畫橋,轉過回廊,便見人群中一陣熱鬧。
“永寧長公主來了!”
淡粉的海棠花枝下,一行清麗的宮娥簇擁著一位茜色衣裙的美麗少女而來。
那少女眼眸清澈,膚如凝雪,不施脂粉,隻在眉心點了花鈿,但已是豔驚四座。她雖從花叢中行過,卻一點也不輸顏色,甚至比滿樹的海棠更為明麗奪目。
春風拂面,溫柔至骨,幹淨漂亮得不染世俗塵埃。
孟蓀情不自禁停住了腳步,直至花瓣落了滿肩,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一道冷冽如刀的視線刺過來,他方驚醒似的,抬眼望去,與黑色武袍的桀骜男人遙遙相對。
花瓣飄飛,滿身肅殺。
第42章 宣戰 祁炎的宣戰。……
此次瓊林宴, 紀初桃本沒打算讓祁炎隨行,畢竟他斷骨的夾板才剛撤下,還需靜養。
可沒想到出門時, 祁炎已經換好衣裳等候在馬車上了。他一襲凌厲的黑袍,佔據車夫的位置, 環抱雙臂靜默的模樣仿佛淺淡春日裡的一筆濃墨。
新科放榜後, 年輕的進士們都是等待婚配的香饽饽, 祁炎說什麼也要跟去盯緊, 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敢覬覦他的人。
這一來還真有了收獲。
雖說紀初桃所到之處,皆是眾人視線的中心,但有一人的目光格外刺眼。
白牆黛瓦之下, 落花蹁跹,一襲朱紅狀元袍的俊秀男子長身而立,清冷的鳳眼一眨不眨地落在紀初桃身上。
他儒雅內斂, 頗有高山之雪的氣質, 目光不似別人那樣放肆,但直覺告訴祁炎:就是此人。
河東翹楚, 孟氏嫡系,身後站著大殷盤根錯節的文脈根系, 亦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若說還有誰能讓紀妧這般花費心思,也隻有這個孟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