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夢裡沒有說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紀初桃忐忑了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去禮部召集膳部、主客等人,將宴會當日的流程重新盤算了一遍,加派禁軍值守,不斷有人送了帖子進來,又不斷有人領了命令出去。
“膳部將餐具都換成銀的,膳房分好餐後,每一碟每一碗都要用銀針試毒後方可呈上。從膳房到紫宸殿途中,送菜的宮人隊伍需禁軍護送,中途不得離開,違令者嚴懲不貸,這個便交由項統領負責。”
“還有,羽林衛盤查入宮官吏需再仔細些,太醫院隨時待命。皇上和皇姐的身邊,加派高手時刻護衛……”
直到日落西斜,安排妥當的紀初桃方長舒一口氣,端起宮婢奉上的茶盞抿盡,潤了潤燥啞的嗓子。
“殿下,您忙了一天一夜,該歇會兒了。”挽竹心疼道。
紀初桃皺眉搖了搖頭。身體已經很累了,但她睡不著,那個夢太讓人膽顫驚心了。
她去了長信宮。
歇息幾日,紀妧已經好多了,正在檢查紀昭交上的策論。而紀昭則老老實實地坐在她的對面,不住偷瞄她的臉色,似是擔心自己的見解不夠好而受到苛責。
但紀妧並未說什麼,放下策論道:“隻是中規中矩。左相褚珩對史策頗有見解,皇帝若得闲,可去向他請教一二。”
紀昭自然求之不得,松一口氣道:“朕記得了。”
見到紀初桃,紀妧曲肘搭在憑幾上,朝她道:“除夕御宴之事,籌備得如何?”
紀初桃雖也敬怕大姐,但心底卻是依賴她的。此時見她健健全全地朝自己笑,不由眼眶一酸,坐在她身邊道:“尚可。”
“那因何愁眉不展?”紀妧一眼看出了她有心事。
紀初桃不知如何開口,抿唇措辭許久,輕輕道:“大皇姐身子可大好了?若還有不適,可否多休息幾日,別趕赴御宴了……”
這話一出,一旁的紀昭微頓,飛快地看了紀初桃一眼,輕輕搖頭。
紀妧淡定些,沉靜一笑:“永寧,你以為這種事能由得本宮選擇麼?此次宴會,北燕王族殘部會進京上貢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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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到為止,紀初桃卻是明白她的意思。
北燕國破,皇子被押送京都為質子,但北燕王族殘部卻依然蠢蠢欲動,試圖復-國。此番說是求和,實則是試探大殷的虛實,把控朝政的長公主不露面,則必生事端。
以大姐的性子,必會去為紀家和皇弟鎮場的。
“可是,我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會連累皇姐。”紀初桃眉頭皺得更緊些,忍不住多想。萬一哪裡出了紕漏,讓噩夢應驗……
“箭在弦上,你盡管放手去做。”紀妧打斷她的胡思亂想,虛著眼輕笑道,“天塌下來,不還有本宮在麼。”
一番話,紀初桃過於緊繃的心總算稍稍安定。
她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軟聲道:“我知道了,大皇姐。”
年二十九,夜。
永寧長公主府。
一位臉上有雀斑、樣貌平平的瘦弱內侍借著夜色的掩護,叩響了祁炎的房門,低聲道:“祁公子,奴奉命來給您送吃食。”
高大的影子走近,投在門扉上。下一刻,房門從裡拉開,隻一眼,祁炎便想到了那份名單,認出此人就是琅琊王埋在紀初桃身邊的眼線。
或者說,眼線之一。
那眼線並未多言,將食盒給了祁炎,便躬身退下。
回到房中,祁炎果然在食盒的糕點裡發現了傳信的密箋。
【御宴獻舞,已著人混跡其中,伺機而動。】
祁炎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叩著案幾。片刻,他想到什麼,眸中劃過一抹暗色,將密箋揉成一團,順手丟至炭盆中燒了。
竄起的火苗映在他深邃的眼中,泛出些許嘲弄。
密箋上明明白白寫著明日御宴動手,刺客混在舞姬樂伶之中,卻並未讓祁炎參與其中。如果不需要祁炎配合,那為何要專程輾轉告訴他計劃?
隻需略一思索,便能得出結論。祁炎冷笑:紀因那隻老狐狸,是故意借此計試探他會否泄密呢!
按紀因謹慎多疑的性子,必有後手。
炭盆裡的紙箋燃燒殆盡,化作一抹黑灰飄落。祁炎眼裡映的火光也漸漸熄滅,重新化作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平靜之下,思緒疊湧,使他短暫地分神。
御宴是紀初桃負責的,明日風起,不知亂局之中,她會如何置之。
腦中不由想起她明豔無憂的笑靨,祁炎眉頭一皺,亂了呼吸,不由彈指滅了燭臺。
也不知那股莫名的焦躁從何而來。黑暗中,唯有炭火的微光落在他蒼狼般凌寒的眼中,明滅不定。
一夜北風緊湊,宮裡宮外,皆有人滿腹心事,一夜未眠。
第二日。
除夕御宴,百官朝賀。
以往紀初桃皆是坐在席位上享受,但這一次,她還有許多事要忙。
已經數日不曾好好歇過了,紀初桃擔心面有疲色,還特意施了薄妝,花鈿胭脂,更顯一張臉明麗不可方物。
最後確認一遍宴席各部無誤,紀初桃環視周圍一眼,問道:“舞樂可都準備好了?”
“回殿下,都備好了。”太樂署令回稟道,“樂伶排了新譜的曲目,隨時待命。”
紀初桃掃過殿中角落就座的樂伶們,視線落在琴師身上,微微一頓。
那琴師感受到紀初桃的視線,略一頷首就座,雙手撫在琴弦上。
見紀初桃望著琴師出神,太樂署令詢問:“殿下,可有不妥之處?”
紀初桃覺得有些違和,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蹙眉半晌,她遲疑著走過去,隨意問了問樂伶們:“你們新排的是哪支曲目?”
“回殿下,是《太平樂》。”其中一個琵琶女答道。
紀初桃又緩步踱至琴師身邊,似是無意道:“可否小奏半曲,本宮聽聽是什麼音律。”
琴師與琵琶女對視一眼,頷首道:“喏。”
琴音蒼茫,琵琶叮咚,紀初桃聽了半曲,便含笑道:“果真是好曲目。”
她似是放了心,朝殿外走去。一出門,她的腳步亂了起來,皺眉低喚:“項統領!”
羽林衛統領項寬忙抱拳,問道:“三殿下,可是曲目有問題?”
“曲子沒問題,是人有問題。”
方才她便覺得有些奇怪。宮中樂伶都是精挑細選的佼佼者,可方才那琴師抱琴撫琴的動作十分生疏,倒像個生手,走近一看,指節略微粗糙,虎口有繭,明顯不是一個琴師應有的手!
那樣的繭,紀初桃隻在祁炎那樣的武將手上見過。
再聽他們的琴音,雖然流暢,卻無花式意境,即便是生手練一兩個月也能到達這般地步……
若論書畫音律,紀初桃有自信不會判斷錯。
心中不安更甚,紀初桃狠狠掐了掐指尖,定神道:“把這個節目換了,將那些樂伶統統帶下去,好生盤查。”
項寬正色,一揮手,領著羽林衛將樂伶們帶走了。出乎意料的是,那琴師並未反抗,十分順從地被羽林衛帶走。
片刻,項寬來報,果然在古琴裡發現了暗弩機關,那琴師篤定是刺客。若在宴飲歌舞時發動機關,後果不堪設想。
紀初桃略微輕松了些,命人將此事傳遞給了大姐,交由她事後處置。
可心裡還是不太安定,總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沒有著落。
“殿下,危險已經及時發現,您怎麼還愁眉不展呢?”一旁的挽竹問道。
紀初桃也說不上來,望著其樂融融的大殿,蹙眉道:“總覺得,太順利了些。”
也許,是她想多了罷。
微嘆一聲,剛要進殿,卻見庭外遠遠走來一個熟悉颀長的身影。
祁炎一身墨色武袍,鏤金護腕,在拂鈴的引領下大步而來。
是紀初桃以客卿的身份,特意命人將他請進了宮。
紫宸殿外,小公主朝黑袍少年展顏微笑,一襲華美輕柔的織霞衣,烏發紅顏,靈動得一如慶功宴上初見。
祁炎晃了晃神,維持面上的平靜,朝她走去。
“祁炎,你來了。”紀初桃莞爾,額間的花鈿嫣紅若血。
雪夜下的軟香和面前的笑靨交織,拉扯著祁炎洶湧的思緒。
“殿下。”祁炎按下鋒利的心事,略一抱拳。
抬首間,他掃視了一眼殿中,不見樂伶舞姬,略一皺眉。喉結動了動,他負在身後的指腹無意識摩挲,許久,終是低沉問道:“殿中……怎不見歌舞?”
他不該開口的,即便沒有點破刺殺計劃,也依然犯了禁忌。
但張嘴詢問的那一刻,身體完全不受支配。
他也不清楚自己想聽到什麼,不願聽到什麼,風雲暗湧的眸子緊緊盯住紀初桃的唇。
“啊,那個。”紀初桃抿了抿唇珠,笑道,“因為發現了一點小問題,所以換下去了。”
不耐摩挲的指腹停住,祁炎一頓,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有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輕松。
她其實,並沒有旁人想象中那般無能。
“時辰到了,快入座罷,本宮給你留了位置。”紀初桃示意祁炎在自己身邊落座,笑道,“今日你是本宮的客卿,誰也不能輕視你。”
宮宴井然有序,看得出紀初桃花了許多心血。然而百忙之中,她還不忘照顧自己的感受。
在旁人看來,這簡直是多此一舉。一個已經停了軍職的空名世子,有何好照顧的呢?
祁炎目光落在那個地位不算低的位置上,並未遲疑太久,坦然問道:“殿下為何邀臣赴宴?”
紀初桃率先就座,側首看著少年挺拔的側顏,杏眼幹淨,似乎在問“你這是說的什麼傻問題”。
她道:“本宮想幫你,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做這些事,能證明本宮的能力。”
祁炎劍眉一動。
一直以來,他以為紀初桃許下的承諾隻是過過嘴癮,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能力幫助自己“脫困”。但沒想到,她這麼努力地操持宮宴,證明自己,是為了在皇權中擁有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