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妧打斷她:“這個要求隻限於滿足你自己,若是為別人求,便免談。”
聯想到她方才所求的“姻緣”,紀妧眼底的笑意冷了下來。
紀初桃“噢”了聲,硬生生憋回了湧到嘴邊的名字。
見紀妧揉了揉太陽穴,紀初桃咽了咽嗓子,改口道:“其實,我想問大皇姐能不能……陪我蹹一場鞠。”
紀妧一怔,挑了挑眉:“你說什麼?”
“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和大皇姐蹹鞠過了。”
上一次姐妹蹴鞠,還是在八-九年前,之後二姐下嫁和親,父皇猝然駕崩,大姐扶植皇弟倉皇監國,內憂外患飄搖至今。
紀初桃懇切地望著紀妧,眼睛倒映著秋光,期許道:“就一個時辰,可以麼?”
這丫頭看似嬌憨,卻一點兒也不笨。
紀妧倒想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淡然屏退左右,吩咐所有宮侍都退出永寧殿外。
片刻後,永寧殿後花苑。
紀妧將大袖外袍解了往雕欄上一搭,莊雅地挽起袖邊道:“許多年不曾踢過,怕是生疏了。”
大姐雷厲風行了這些年,很多包袱一旦背上便再難卸下。她此時屏退所有侍從,是不願讓人瞧見高高在上的輔國長公主也有如此放縱的時刻罷?
可她還是答應了自己這個臨時起意的幼稚請求……
紀初桃心中漫上一股暖意,抱著綴了彩色流蘇的鹿皮鞠道:“大皇姐過謙了!當年,還是大皇姐教我蹴鞠的呢!”
說罷提裙一踢,彩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紀妧的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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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踢的是最簡單的白打,雙方來回頂球,使球不落地。
紀妧看似穩重,身手卻極為靈敏,即便多年沒有蹴鞠過,也能踢得幹脆利落,精彩至極。
紀初桃知道,大姐不是生來就如此嚴肅狠絕的,她也有過無憂無慮的少女時期,和妹妹們笑著蹴鞠,踩著秋千蕩飛仙,輕紗披帛如虹飛揚。
少女的身後始終跟著一個小小的紀初桃,連記憶的顏色都是像是水彩染就的明朗。
小半個時辰後,兩人皆是出了一身薄汗,坐在秋千上休憩。
間或幾片落葉飄下,恬靜無聲,各懷心事。
紀妧抬首望著宮牆外的一樹楓葉,堆積如火的顏色在秋陽下盡情張揚。
她忽然道:“本宮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花開葉落了。”
我知道。紀初桃在心裡說。
所以她猶豫許久,還是選擇請求大姐蹴鞠一場,隻盼能消減些她眼底的疲色。
“但這些年,本宮從不後悔。”紀妧像是說給自己聽,冷靜道,“父皇讓本宮護好弟妹,護好江山,本宮必須做到。”
她必須堅忍,必須狠辣,沒有資格傷春悲秋。
見紀初桃面露不解,紀妧理好鬢角的一縷垂發,側首告誡她:“永寧,你要記住,隻要你站得位置夠高,別說是區區一個男人,便是天下亦唾手可及。本宮不阻止你玩男人,但男人玩你,就不行。”
直白大氣的話語,令紀初桃臉一燙,手中的鞠球咕嚕嚕滾落腳邊。
一時間,她險些以為大姐透過了她的眼睛,揪出了她藏在心裡的祁炎的秘密。
正此時,有人來了。
紀妧從秋千上起身,披上夜色流金的大袖外袍,如同套上了一層冷硬的外殼,看了眼候在遊廊下的秋女史,問:“何事?”
秋女史躬身而來,步履有些急切,附在紀妧耳邊道:“大殿下,鎮國侯世子……”
紀初桃聽到了祁炎的名號,下意識停住秋千。
一番耳語過後,紀妧眸色微變。
“我說他如何這般老實,原來是留著後手呢。”紀妧冷笑一聲。
她轉身看著坐在秋千上的妹妹,和秋千下那隻孤零零的鹿皮鞠。
“大皇姐去忙罷。”紀初桃回神,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自己玩會兒。”
紀妧不再多說,轉身離去,背影透著大殷至高無上的威嚴。
紀妧一走,紀初桃便卸下強撐的笑意,額頭抵著秋千繩長嘆一聲。
當大姐問她想要什麼生辰禮物時,有那麼一瞬,紀初桃是想提祁炎那件事的,但看到大姐眼底操勞過度的疲色,聽到她為了江山大業舍棄自己女兒情思的那番剖白,便到底沒忍心說出口……
萬幸沒說出口,不知祁炎那邊又發生了什麼事,大姐方才的臉色甚是不妙,若貿然提及祁家,無異於火上澆油,讓大姐寒心。
話說回來,大姐和祁家關系如此緊張,也難怪祁炎會用那個木盒來試探自己。
畢竟大姐一心想要除去祁家和琅琊王這兩個威脅,自己又是紀妧的妹妹,祁炎不免多想。
換做是她,若是敵人的妹妹無端接近示好,她的第一反應也會是懷疑對方別有居心……
如此想著,倒也寬慰了些。
……
紀初桃也是後來才知道,為何紀妧那日會臉色突變。
指認祁家“謀逆”的人證突發暴斃,密信一事亦成子虛烏有。情況一再翻轉,紀妧手中證據不足,光靠一面之詞無法定祁家之罪,遲遲押著祁炎不放,已是寒了賢臣良將的心。
沒兩日,京中流言四起,說大公主“挾天子以令諸侯”,越職專橫,殘害忠良,敵國一滅,便迫不及待過河拆橋。
祁家戰功天下皆知,祁炎此次得勝歸朝,百姓更是傾城目睹他的威風,如此稍加煽動,便成燎原之勢,一發不可收拾。風聲之大,連遠在深宮的紀初桃都有耳聞。
焦頭爛額的並不隻有紀妧一個,紀初桃有些為難。
一邊是夢中預知的良人,一邊是自己的大姐,恩情與親情,似乎哪一邊都沒有錯,任憑她偏向哪一方都於心難安。
她希望能還祁炎清白,亦希望大姐不要背負罵名。可到底該如何做呢?
紀初桃眉頭緊鎖,嘆道:“隻求上天,給本宮一個良機,能解了這個死結才好!”
正暗自祈禱,忽見挽竹笑吟吟進門,稟告道:“殿下,方才二殿下差人來送口信啦。”
紀初桃從思緒中抽身,忙道:“二姐說了什麼?”
挽竹道:“送口信的內侍說,會趕在殿下的生辰前歸來。”
聞言,紀初桃也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二姐嘴硬心軟,其實比誰都疼我。”
挽竹又道:“二殿下還說給您備了份生辰賀禮,不日奉上,還讓您務必好好享受呢!”
“享受?”
紀初桃心中納悶:她素來隻知有吃的、用的、玩的,可什麼賀禮是用來‘享受’的呢?
第11章 生辰 生辰驚喜!……
隨著“大公主專權,殘害忠良”的風聲愈演愈烈,群情激奮,如同幕後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暗中操縱。百官惶然憂心,自北燕被滅後,朝中還是第一次出現這般低靡的風氣。
刑部,地牢中。
油燈的昏光明滅,紀妧緩緩從陰影中走來,打量著獄中的少年,道:“看來,小將軍的精神不錯。”
祁炎隨意束著長發,額前垂下兩縷,眉骨處添了道細小的血口,半月的牢獄之災非但未曾詆毀他分毫,反而讓他如打磨好的一柄利刃,內斂而鋒芒。
他一眼就看出了紀妧淡淡的疲色,隨性而坐,不卑不亢道:“可大殿下的精神,似乎不太好。”
紀妧不怒反笑,拖著一身夜色流金的宮裙端坐在座椅中,緩聲道:“本宮一直很好奇,你既是知道本宮遲早會查到你頭上,為何還敢在班師回朝時弄那麼大動靜,讓百姓傾城而出圍睹祁家軍的風採?現在本宮才明白,原來那時候你就已經算計好了,你素知大殷被北燕欺壓已久,百姓積怨,便趁戰勝之機為自己造勢,收攏民心……為你反咬本宮,埋了好長一條線。”
說到此,紀妧勾起一抹笑,冷冷道:“好一個‘忠臣良將’,本宮要你的權,你卻誅本宮的心。”
“罪臣一介武夫,戎馬度日,大殿下這般揣摩未免太抬舉臣了。”祁炎也笑了,眉骨的血漬倒讓他平添了幾分狷狂的傲氣,“若殿下惜才,有容人雅量,君臣之間又何至於淪落至此?”
紀妧最是討厭這等狂妄自傲的樣子。要是祁炎同祁老爺子一般是個一根筋的愚笨莽夫也就罷了,哄一哄便能讓他變成忠心耿耿的狗。偏生祁炎年少有謀,離經叛道,其心思城府便是紀妧也難猜一二。
這樣的人太過鋒利危險,駕馭不了,遲早會反傷自己。
紀妧收斂神色:“你以為,本宮真不知道你背著天家做的那些事?”
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想著來詐他!若紀妧真拿得出證據,哪裡還會來獄中這般廢話?
祁炎暗自冷笑,一針見血:“殿下可有實證?”
紀妧不答,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座椅扶手。
許久,她換了突破口,淡然道:“你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你父親想想,鎮國侯可沒有你這樣的骨氣。”
聽到紀妧嘴裡吐出父親的名號,祁炎眸中的凜意一掠而過,岿然不動,等著紀妧拋餌。
“按理,本宮不會來這等腌臜之地,既是來了,不如做個了結。”紀妧話不重,卻透著難以忽視的果決威儀。
她想起了那個三兩句話離不開祁炎的妹妹,心一橫,裁度道:“本宮給你兩條路,一是娶了永寧,安心做你的驸馬都尉,從此如花美眷自在逍遙,不必過問朝中之事。”
果然!
近來之事,樁樁件件都牽扯著三公主紀初桃。一方面是紀初桃完好取來的盒子,以及燙紅的手背;一方面又是無盡的陰謀與利用……已然分不清哪個才是該相信的事實。
祁炎心中莫名煩悶,揚眉道:“若是罪臣不願呢?”
紀妧叩著扶手的指節一停,嘴角的笑意淡去。
她並未回答祁炎的話,隻輕輕整理好袖袍,起身道:“今日是永寧的生辰,不宜見血。你尚有時間,慢慢後悔。”
最後一句,已是暗藏殺意。
一場強者的對峙,藏在眼睛裡的情緒遠比說出口來的話語更重要,祁炎知道紀妧殺不了他。
所以他在紀妧離去後,尚能曲肘而枕,躺在獄中悠闲地欣賞投射進來的一縷冷光……
等著吧,最遲還有兩日,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九月中,紀初桃十六歲的生辰如期而至。
早起梳妝完畢,便陸續有宮人將各大家族女眷送來的賀禮清單奉上,其中不乏有巴結諂媚之徒。紀初桃素來不喜這樣繁冗的人情往來,並未拆看,隻讓拂鈴每家加了幾匹宮樣絹綢,將賀禮原樣退了回去。
午宴之時,去別院養病歸來的紀姝姍姍來遲,而紀妧卻並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