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有啊……”顧遠川懷念地說:“是在舊貨市場看到的嗎?——我以前的確是個寫詩的人。”
“孩子媽是個標準理工科的腦子,比起那些詩詩意意的東西,更喜歡他們實驗室裡的那些數據和報表。”顧遠川淡淡道:“關山那麼喜歡畫畫,喜歡畫那些好看的東西,那些藝術細胞,其實是從我身上來的。”
“我大學畢業之後……先是當了幾年的中學教師,一邊寫詩,”他說,“我喜歡寫詩。可是沈澤,這世上每一件事,都不是說‘喜歡’就能辦成的。”
“孩子媽要讀博,孩子要上幼兒園,北京生活成本很貴。”顧遠川嘲弄地說:“本身日子就非常困難,而我隻有關山一個孩子,我愛她愛得如珠如寶,從她是個孩子起,我就把我能給她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
沈澤忍著上湧的酸楚,嗯了一聲。
顧遠川嘲諷地說:
“然後,關山奶奶生病了,肺癌,鱗狀上皮細胞癌,晚期。”
“肺癌這毛病挺有意思的,早期中期一點症狀都沒有,可一旦開始咳嗽,就是晚期,治都治不了的。”顧遠川說。
“……可那是我媽。”
沈澤無意識地捏緊了自己手裡的杯子。
顧遠川帶著一絲不可察的哽咽,像是在和自己對話:“——那是養了我二十多年的人,我怎麼可能不治?”
“十五年前,我一個月工資八百塊。”顧遠川說,可聲音裡仍有絲難以言說的顫抖:“孩子媽讀博,她的導師慷慨,一個月也就三百塊補助。我們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還不到一千二,還有個孩子……我們怎麼治得起?”
“……我是家裡唯一一個男人。我得想辦法,去借錢。”
“你沒有經歷過。”顧遠川道,“你爸一直順風順水的,你也小,從小也養得嬌氣,可普通人根本生不起病的,還是這種無底洞一樣的癌。你去磕頭,跪著求人,我借到的最多的數目……”
顧遠川伸出五根手指頭,笑道:“——是五百塊錢。”
“我沒能治好關山奶奶。”顧遠川自嘲地笑了笑,看向沈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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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奶奶出殯的那天,我在她奶奶的墳前,從天亮跪到了天黑。”
“……我想著,我不願意我的妻女也過這樣的生活。”顧遠川溫和地道,“……我回到北京之後,筆封了,辭了老師的職位……我逼著自己成為了今天你面前的這個人。”
“去年我翻了她的portfolio,”顧遠川自嘲道:“我才發現,我的女兒連喜歡的意象都和我一樣,遠方和世界,花朵和宇宙……那都是我二十幾歲時,喜歡的東西。”
沈澤那一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沈澤以前看到傷痕累累的他的姑娘時想,顧遠川是個神經病,是個控制狂,是個天生的瘋子。
但當他進一步了解時,卻發現,顧遠川不止如此。
顧遠川嘗夠了生活的苦,跪在墳前折斷了自己的筆,他傷透了自己的女兒,卻又從那自由又忤逆的女兒身上看到了整整一個年青的自己。
顧遠川說:“我一直糾結的點在於,我把她養得心高氣傲的,她以後需不需要像我一樣求人,會不會得看人臉色過日子,能不能養活自己,能不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沈澤喃喃:“……所以。”
顧遠川靠在欄杆上,輕聲道:“所以我反對她學美術。我知道學習是重中之重。她反抗我,我心想你怎麼能這麼對我?我是你爸,這裡面哪句話不是對你好?”
“——再然後,我訴諸暴力。”他心酸地笑了笑。
顧遠川道:“但是後來是你告訴我,告訴她媽,我們是無法壓抑她的,她無論如何還是會往自己想要的那條路上走,撞得頭破血流都無所謂。”
顧遠川:“……就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
“老實說,挺不好受的。”顧遠川平淡地說:“我那麼竭力避免她重蹈我的覆轍……但是你把她硬是拽到了那條路上,告訴我她以後前途無量。”
顧遠川想了想,淡淡地笑了起來。
“既然你們兩個都這麼拼命……那應該是值得相信的。”
沈澤那一瞬間想問他,顧叔,你知道你的女兒對你的疏離嗎?
顧關山在北京的那個夜晚對沈澤說:‘我把他趕走了,盡管有時候我會想起他大聲唱歌的樣子。’
——沈澤很想問問這個中年男人,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無法挽回?
顧關山一直是個心狠的人。
然後沈澤看向顧遠川,那個中年男人有一雙猶如初冬的刀刃的眼,如今卻難過地望向玻璃窗外。
——他肯定知道。沈澤無端地想。
顧遠川可能在很久以前,顧關山渾身傷痕地、頭都不回地衝出去時就知道了——他的女兒有一天會把他從自己的世界中剔出去。
盛夏北京,宮牆畫棟,八月末時蟬鳴漸消,天氣卻仍十分炎熱。
沈澤拖了自己的行李,隻覺得自己像個天生地養的孫悟空,他爸和他媽戴著墨鏡,興高採烈地從旁邊拎起了一個小箱子,沈澤咬了咬牙,拎著自己碩大的行李箱,背著同樣巨大的書包,望向校門口的新生報到指南。
他手機微微一震,大約是來了一條消息。
沈澤單手拖著不怎麼聽使喚的行李箱,一手拿出手機。
沈澤以指紋解了鎖,顧關山發了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真是讓人嘰嘰大’的表情,欠扁地問:“是不是到學校了呀?”
沈澤艱難地打字:“你好好上課,別開小差。”
顧關山說:“藝術史,不想聽,到宿舍之後告訴我喲。”
然後像是無聊一樣,又發了一個把杜蕾斯丟上丟下的猥瑣表情包。
沈澤:“……”
沈澤心想得空一定得查查她表情包都是哪來的——一邊扛著行李,艱難地跟上了自己父母的步伐。
住宿,是一定要住的,沈家早前在北京買了房,但都不在北四環。
沈澤走過門口那兩個著名的大華表,奇怪地看著校園裡‘建設品質校園’的橫幅,納悶品質校園到底是什麼——
他還沒納悶完這個即將折磨他整個校園生活的四個字,沈爸爸沈媽媽就站在門口倆大華表前頭,興高採烈地拍了遊客照。
沈媽媽特意舉起了自己的紗巾,紗巾迎風飄揚,錯腳而立,她的身後是無數個中年婦女揚起自己的紗巾,她們的姿態高度一致,猶如抗戰婦女軍!
沈建軍拿著相機喊道:“三,二,一!茄子!”
沈澤:“……”
沈澤覺得有點兒窒息。
他沒指望自己父母來幫忙,沈建軍以前很兇,如今大約是心情太好了,徹底放飛了自己,像一個活脫脫的混蛋。沈澤有點明白為什麼顧關山有時候會罵自己是個混賬了——都是基因。
沈澤千辛萬苦找到了報道的地方,交了表,登記完,領了宿舍鑰匙。他剛領完,耳朵裡就聽到沈建軍和另一個家長聊天:
“我家兒子學金融的,對,高考673,”沈爸爸說,“我兒子高中的時候混的呀,天天打雞罵狗的,我都準備塞錢讓他出國眼不見心不煩了,結果上了高二之後,嚯!竟然告訴我要在國內高考!我一聽可愁死了,但是又一想,反正國內的野雞大學也是野雞大學,國外的野雞大學也是野雞大學麼,沒啥區別,萬萬沒想到我今天竟然能出現在這,簡直是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夢了好久終於把夢實現……”
沈澤:“……”
沈澤:“求求你了爹,別唱了。”
沈澤生得硬挺英俊,氣場極為不馴,猶如一匹成年雪狼,光是站在那裡都令人駐足。路過的姑娘有一些看到他,連表現都不自然了起來。
他剛和自己爹說完話,摸了摸手裡的鑰匙,突然想起他在很久以前,顧關山來北京參加頒獎典禮的時候,那個落雨的夜晚,他對顧關山的那句承諾:
‘——看,等我們以後大學了,一起來報道,也走這條路。’
而那句‘以後我們也走這條路’之後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在這一年盛夏的末尾、無盡的寒蟬聲中,沈澤如約提著行李站在了這所百年的老校裡頭。
……然而這裡沒有顧關山。
沈澤注意到那些小姑娘盯著他的,火辣辣的視線,隻覺得渾身不痛快,像個被賊惦記的良家婦女。
——沈澤連看都不看那些賊,拎起行李,沿著指路牌找自己的宿舍去了。
第88章
沈澤宿舍裡總共四個人,一個北京本地的,加上沈澤三個外地的,全是金融學專業,一個戴著酒瓶底眼鏡的小哥,叫高巖,他對沈澤非常不滿——因為沈澤不近視,而在眼鏡小哥看來不近視地考上北大,是眼睛對人類的背叛。
宿舍的白熾燈有些耀人眼睛,沈澤回了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脫了汗湿的迷彩T恤,他腰腹肌結實,頗為性感。
岑明傑——那個本地人,看著沈澤那肌肉,嘖嘖稱奇道:“你真是個幹大事的人,竟然過了高三都能保持腹肌?”
沈澤隨口道:“本來就有,暑假沒事幹,跑了兩個月健身房。”
沈澤心想,這也是情勢所迫,為了哄女朋友的小心機。他一脫衣服好歹有個腹肌,在床上萬一弄哭了姓顧的那姑娘——顧關山看在他有胸腹肌的份上,心生憐愛,也不會踹他下床,頂多把他撓成花貓。
岑明傑哦了一聲,過了會兒又道:“澤哥,咱們班那個誰,路萍,好像是這名字……今天軍訓之後和我打聽了一下你。”
沈澤去廁所洗臉,在水聲中問:“哦?”
“就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啊。”岑明傑猶豫道:“我看那姑娘挺漂亮,就自作主張,把你微信給她了。”
沈澤抹了把臉,遙遙喊道:“我不需要,下不為例。”
岑明傑:“诶!诶!那姑娘真的挺漂亮的啊!以前學過舞蹈的,長得還有那麼點長澤雅美的味道——”
沈澤摁開空調,嫌棄地說:“我等會要和我女朋友語音,沒空理什麼長澤雅美。”
岑明傑八卦之魂熊熊燃燒起來:“沈澤你是不是還和你女朋友熱戀期!你女朋友在哪裡啊?但是那小長澤雅美真挺漂亮的,不吃虧……”
沈澤:“所以你知道我和我家姑娘熱戀期,還把我微信號給她?”
岑明傑:“……”
沈澤說完,拿著裝著肥皂洗發水的盆朝外走,去樓裡的澡堂洗澡。岑明傑在他身後喊道:“沈澤,異地戀不靠譜的,你遲早會知道的!那小長澤雅美人挺溫柔賢淑,提前下手總沒錯!”
沈澤怒道:“有完沒完!”
沈澤咕咚一聲把宿舍門關了,岑明傑無辜地看著他的另一個室友,問:“我這話有錯嗎?”
他室友高巖摘下耳機,問:“你沒見過他和他女朋友語音吧?”
岑明傑:“咋地?”
高巖搖頭晃腦道:“嘖嘖,老岑啊,我要是你我絕對不摻和。”
伊利諾伊洲,芝加哥,正午,盛夏。
顧關山打著哈欠從圖書館抱了三大本畫集出來,芝加哥盛夏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正午時她去買了個熟悉的配方——賽百味,她把畫集艱難地往書包裡塞了一本,另外兩本隻能抱著。
她穿過川流不息的馬路,衝進巴洛克式的老建築,氣喘籲籲地在長凳上啃完了自己的午飯,抽空看了一眼手機。
消息箱裡觸目所及,全是沈澤的狂轟濫炸式微信。
沈澤早先就在:“你吃午飯了嗎?”
沈澤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去芝加哥其實挺好的,聽說隔壁學校那邊也不咋地,宿舍裡沒熱水,洗澡都要去澡堂——還好你沒來。”
他最後沉痛道:“……澡堂,真是,太可怕了。”
顧關山啃著六寸賽百味,不住地笑:“軍訓累不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