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關山紅著臉揉了揉自己的嘴唇和面頰。
然後顧關山將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像是在降溫,她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道:“我和他真的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也沒有想讓他幫我提包,但是我的手實在是……”
她伸出手,沈澤打著方向盤,餘光瞥見了她的手指。
那雙手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隻長了層薄繭子,本來十指纖纖,此時卻長出了一個紅紅的鼓包。
顧關山想了想,開玩笑般地解釋道:“這東西一般北方見不到的,這叫凍瘡,是南方冬天的特產,這個不知道為什麼跑錯了地方,跑到北方來了。”
沈澤:“……”
顧關山笑了起來:“畢竟那裡實在是太冷了,長了一個。不過沒事,也就是痒了一點……”
沈澤:“顧關山——”
顧關山抬起頭,看著他。
“——你不用這麼拼命。”沈澤幹澀地說:“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喜歡畫畫,但是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顧關山沒有說話,望向窗外。
“你有駕照嗎?”顧關山看著車窗外的路燈,突然發問。
沈澤直視前方,開著車,平靜地說:“沒有。”
顧關山:“……”
沈澤:“放心,我車技絕對過關,去學車也就是走個過場。”
顧關山出於禮貌,一句話都沒說,卻謹慎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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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感到自己業務能力被懷疑了……
顧關山揉著自己的嘴唇,努力不經意地說:“沈澤,你知道你這個人看起來有多糟糕嗎——我都不提你無證駕駛了。你一點也不懂得尊重別人,把我壓倒就算了,說真的,這可以說是性騷擾,而且壓倒之後還咬人……”
沈澤提醒她:“顧關山。”
顧關山抬起頭:“嗯?”
“你知道,”沈澤開著車,不甚在意道:“結婚之後你要被我上吧?”
顧關山:“……”
沈澤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說:“這話是挺流氓的,但是話糙理不糙,我現在壓你一下你都不行了?”
顧關山的臉,蹭地紅到了耳根……
“誰、誰……”她結結巴巴地往外蹦字兒:“誰要和你結婚啊!你說話能不能含蓄一……一點……”
沈澤嗤地笑了起來:“說個事實而已,你臉紅什麼?”
他揶揄地問:“——還是你不能接受我?”
顧關山一下子把帽子戴上了,她眼睫毛微微顫抖著,捂著耳朵裝起了鴕鳥。
沈澤笑了起來,他一點也不生氣了。
那是他的姑娘,他視之如奇跡和世界一般的人——無論是誰都要靠邊站,何況是個‘連他的小腳趾都不如’的陳南聲。
盡管沈澤不生氣了,但他還是決定解決了心頭大患,叮囑道:“以後,我發的短信,無論如何,無論拖了多久——都必須回。哪怕隻回個句號都行,不準不回復——知不知道我前幾天有多著急?”
顧關山蚊子般哼唧了一聲:“好……”
那年他們仍年少,不知道所謂相知易而相守難,也不知道世間七苦還橫貫在他們的前頭。
那輛沈澤開著的,沒有駕照的車穿過了冰封的海岸,穿過了下霜的松柏,穿過了燈紅酒綠的城市和馬路。
顧關山在自己家裡過了個春節,沈澤則跟著自己的父母回了自己的爺爺家,大年三十的晚上沈澤在外面,凍得不住跺腳,和顧關山打電話。
顧關山父母並不在家,他們去給那些什麼親戚朋友拜年,卻沒帶自己的女兒——顧關山一個人在家看春晚,電視機裡董卿的聲音喜氣洋洋的,但隻有董卿一個人的聲音算得上熟悉。主持人盡是些生面孔,李詠朱軍也老了,顧關山小時候李詠是個臉上平整的俊俏男人,如今卻滿臉的褶子,歲月不饒人。
沈澤在電話裡說:“這裡真是……太冷了,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雪。”
“這裡也冷。”顧關山溫和地說:“小心別凍到呀。”
沈澤那頭沉默了一下,不自然地說:“我……我比你健康多了,不用操心我。”
顧關山笑道:“你現在聽起來像個小男生一樣。”
“什麼小男生,我可比小男生厲害多了。”沈澤強調道:“他們在家沒難為你吧?”
顧關山帶著笑意望向落地窗,說:“沒有,你放心吧。”
沈澤笑了起來:“我爺爺家這裡很好玩的,今晚可能還會下雪,以後我帶你來看。”
“好呀。”顧關山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說:“等我們大學之後,怎麼樣?”
沈澤:“嗯。”
顧關山慢慢站了起來,站到落地窗前,對沈澤說:“沈澤,我最近在思考。說實話,我以前就覺得……未來是一件很不明確的事情,但我最近發現,以後的事情非常模糊,模糊到我心裡發慌。”
沈澤在電話那頭一愣:“嗯?”
“你為了我,站在我爸媽面前,挺我,給我撐腰,斷定我一定前途無量……”顧關山輕聲說:“——但是如果,我沒有那麼好呢?”
沈澤在那頭沉默了一下。
顧關山又道:“如果我其實非常一般,也沒什麼天分,隻有我靠勤奮堆出來的那點經驗,但是現在連那點經驗都毫無價值……”
“如果我隻是一個路人甲,沒有任何光環,也沒有什麼前途無量可言……那怎麼辦?”
顧關山說著說著,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孤獨。
“……如果我讓你失望了怎麼辦?”
她努力忍著哽咽,問。
夜色四合,數百公裡外的四合院,屋裡暖氣蒸騰,院裡風蕭索又冰冷,廳裡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的,燈火通明,年味十足。
沈澤站在他爺爺家的院子裡,寒風凜冽地吹過,將他拿著手機的手吹得發疼,他舉著手機怔了一怔,聽筒裡傳來女孩子清淺的呼吸聲,猶如寧靜的潮汐。
沈澤酸楚道:“你怎麼會讓我失望呢。”
“你如果沒有前途無量,那就沒有,我喜歡的又不是你畫的畫——”沈澤冷得不住哆嗦,靠在回廊的柱子下,對話筒說:“再說,我覺得你畫的好看,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評價你呢。”
手機的那頭,顧關山微微嘆了口氣,說:“……可是我這麼努力,是為了什麼呢。”
沈澤那一瞬間意識到了顧關山的孤單無助。
——她在害怕自己的將來,恐懼自己過不上自己夢鄉裡的日子,懷疑自己,害怕自己不過是庸碌之輩。
她害怕畫畫不是自己能吃的那碗飯,恐懼著自己不過是泯然眾人的仲永。
而每個人在成長的道路上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人們漸漸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平凡,而他們會在這個認知過程中成為一個平凡的成年人。
連沈澤都知道,這世上肯定有比自家有錢的人,肯定有他父母收拾不了的麻煩,在更為龐大的人面前,他們不值一提,極為渺小。
可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在顧關山的身上,她是那麼好,那麼優秀,畫的畫裡總是浸潤著初春的陽光和生命的嫩芽,那麼有靈氣,她怎麼會是仲永?
——沈澤想。
可他終究無能為力,畫畫和藝術——那不是他能夠觸及的世界。
沈澤舔了舔起皮的嘴唇,說:“就算退一萬步說,顧關山,你如果真的發現自己不是吃這碗飯的……”
聽筒那頭微微抽了口氣。
“……也有我啊,我養你。”沈澤幹澀地說,“過年了,開心點,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顧關山的那頭安靜極了,沿著信號,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沈澤無法給她更多的承諾,隻能告訴她:‘還有我’。
——如果這個世界是由他做主的就好了,沈澤模糊地想,這樣就可以承諾她‘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認可你’了。
但是沈澤不是世界的主人,能支配的也隻有自己的那身肌腱骨骼和大腦——然而說是能支配,也隻能支配一半——大腦能控制的那一半。至於垂體和小腦負責的那部分,則完全無法涉足。
沈澤生物學角度上,隻是個普通人。
沈澤又忙不迭地補充道:“但是你也別喪氣,畢竟你剛進畫室……”
女孩子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開心地道:“沈澤,下雪了!”
沈澤一怔,抬眼望向自己頭頂的天穹。
然後他眼皮突然觸到了什麼冰涼的東西,涼氣激得他眼睛一眨,雪花在他眼睫上化了。
片片雪花從天穹飄落,猶如飛揚的羽毛。
“我們也下雪了。”十八歲的沈澤笑了起來:“瑞雪兆豐年,所以你明年一定順順利利的,別多想了,乖。”
顧關山也心情很好地道:“好!”
沈澤覺得自己得了點哄姑娘的趣味,逗弄般道:“關山,馬上就十七歲了?”
“是啊——”顧關山在那頭笑了起來:“十七了。沈澤你都不看春晚的嗎?馮鞏出場了——觀眾朋友,我想死你們啦!”
沈澤籲了口氣暖手,說:“如果一邊看春晚一邊和你打電話,七大姑八大姨的容易羅裡吧嗦——我是在外面打的。”
“還有一個小時……”顧關山在那頭笑了起來,溫和道:“就是冰雪消融的春天了。”
那句話極為普通,卻有種詩意。
沈澤那一瞬間,胸腔裡滿是種說不出的酸澀柔情。
他想起他和顧關山在秋天的相遇,爬滿爬山虎的白山牆,湛藍的晴空,梧桐樹下走來的穿著校服的身影和卡通雨傘;他想起海邊能夠吹卷一切的狂風,想起雪夜裡的吻和擁抱——他想著那個姑娘。
——冬天馬上就要結束了。
沈澤不自然地咳了一聲,道:
“春天快樂。”
第56章
哪怕是在北方,也是有春天的。畢竟春脖子再短,也是個脖子,不是多餘的闌尾。
花草翠綠,梧桐綻新芽,青綠花苞和松葉連綿了一城。
春雨綿綿,三月的風仍帶著種刀子般的冷,可那風對著迎春花苞卻是留情的,一中門口穿著寬大校服的學生撐著五彩斑斓的傘,背著書包,踩著水窪走進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