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山車十五一次,旋轉木馬十塊錢一圈。
設施老舊,但我還是玩得很開心。
因為這是我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
周言站在一旁,一直注視著我,眼圈漸漸地有些發紅。
回去的路上,我們踩著月光,我聽見他說:「依依,以後我也要帶你去迪士尼。」
「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後來,我們畢業、結婚。
上次約定好去迪士尼,卻因為公司臨時有事,沒去成。
周言滿臉歉意地看著我,我就溫聲安撫他:「去不去的,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阿言,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因為去不了遊樂園就傷心,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當時,他深深地看著我,很久很久,才應了一聲。
後來再也沒提過去迪士尼的話。
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和俞染一起去了。
10
我把俞染的微博往下翻了很多條。
到最後,心裡的疼細細密密泛上來,幾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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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看,擦了把眼淚,打算退出她的主頁。
然而剛點了一下,就有一條新動態刷出來。
發布於三分鍾前。
是一張穿著露骨睡衣的照片,身邊隱隱露出一隻男人的手。
鎖骨上還有一枚鮮紅的吻痕。
「某人哄人的手段還真是別具一格,累得我腰都快斷了,喉嚨也疼,他跟沒事人一樣。」
評論裡,有個和她頂著情侶頭像的賬號回復:
「下次再叫我老男人試試。」
是周言。
俞染求饒撒嬌:「我錯了嘛,阿言哥哥。」
一陣強烈的反胃感衝上喉嚨,我跌跌撞撞地跑進洗手間,俯下身去,用力幹嘔。
可因為今天什麼也沒吃,現在當然也是什麼都吐不出來。
光影在眼前晃動,一片模糊。
我按著肚子,跌坐在洗手間冰冷的地板上。
……
周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來。
一進門,就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我。
他滿臉歉疚:「依依,我讓助理去找了,還是沒能找到丟掉的那枚婚戒。當初沒什麼錢,買的戒指也很普通,我索性換了對更好的給你。」
我看著他掌心。
黑絲絨上面,躺著兩枚閃閃發亮的铂金鑽戒,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價值不菲。
他看向我的眼神,那麼真摯。
就好像從來都帶著百分百的熱忱,沒有過片刻瞬息的遊離。
我盯著那戒指看了很久,抬起頭:「你昨晚一晚上沒回來,去哪兒了?」
「……從酒局出來,已經很晚了。我喝了酒,又不好叫代駕,就在附近的酒店——」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驚愕地看著對面淚流滿面的我。
我彎著唇角,淚如雨下,眼前全然一片模糊。
從知道他和俞染關系的那一刻起,離婚的話就在心裡醞釀。
卻始終無法說出口。
從十二歲到二十八歲,於我而言,這不是結束一段關系那樣簡單。
我們的人生,早就嚴絲合縫地長在一起。
如今結束,像是生生斬去身體的一部分,付出的是痛不欲生的、血淋淋的代價。
我把過去想了萬萬遍。
卻始終想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才讓他分心去愛了別人。
「依依,你——」
周言驚訝又心疼地來握我的手,卻隻與我指尖擦過。
眼前的世界突然劇烈搖晃。
我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地震了!」
頭頂巨大的水晶吊燈晃動著,斷裂,而後墜落。
周言想也沒想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護在他身下。
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
四散的煙塵裡,我看到那兩枚亮閃閃的戒指隻滾落過一瞬,就在滿地狼藉中消失不見。
有粘稠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我臉上。
帶著血的腥氣。
11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 6.4 級地震。
我們家樓層太高,所以震感尤其劇烈。
但這一刻,我還什麼都不知道。
隻是坐在深夜的急救室外,呆呆地盯著門上長亮的紅燈。
地震中受傷的人不少,身邊隱隱傳來一個女孩壓抑的哭聲。
有人安慰她:「會沒事的。」
旁邊的人來問我:「姐姐,你家人也在裡面急救嗎?」
我搖頭,又點頭:「是我丈夫。」
大概是我的表現太鎮定了,她頓了頓,火速退回去。
緊接著就傳來低低的討論聲。
「她怎麼一點都不擔心啊?」
「害,這種人,弄不好就等著她老公死了好繼承遺產呢,離她遠點……」
我扯了扯唇角,沒有反駁。
隻是在想,如果周言不愛我,為什麼要在那種時刻,不顧性命地來救我。
如果他愛我,又為什麼會跟俞染攪合在一起。
一個人的心,真的可以同時分在兩個人身上嗎?
我想不明白。
永遠也想不明白。
12
水晶燈太沉,砸在身上,導致周言肩胛後背,還有手臂,有好幾處骨折。
不過所幸沒有致命傷。
第二天傍晚,他就醒了過來。
這期間,他的手機亮了又暗,全是未讀消息提醒,還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其實我的指紋就能解鎖,但我看都沒看。
周言醒來後,我隻是平靜地說:「有個陌生號碼,給你打了十幾通電話。」
他微怔,然後說:「地震後大家都很急,可能是打錯了。」
我沒有反駁,隻疲倦地點了點頭。
「我太累了,要睡一會兒。」
這幾天,我的睡眠一直都很淺。
所以半夜,在聽到身後傳來的輕微動靜時,我幾乎是一瞬間就醒了過來。
我沒有動,隻是躺在床上,沉默地聽著周言走進洗手間。
他撥通電話。
「是我,別哭了染染,我沒事,乖。」
「震感是很強烈。」
「可是想到你,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月光慘白,透過樹影照進來。
我背對著他,佯裝睡著,隻一刻不停地流著淚。
愛本就是完全主觀的命題。
或許在周言那裡,它從來就不具有唯一性。
所以,即便多處骨折讓他疼得無法入睡,卻還是壓低了聲音,溫柔耐心地哄著俞染。
「染染,你的安全更重要,不要亂跑。」
「你不用來看我,先照顧好自己。」
13
但是,就像她認出我之後蓄意挑釁一樣。
俞染從來不是個聽話乖巧的女孩。
第二天,她找到醫院來時。
隔壁床的女孩正豔羨地對我說:「你老公命都不顧也要救你,他對你真好。」
我勉強勾了勾唇角:「……是啊。」
護士探頭進來喊:「病人周言和家屬,陸醫生叫你們去診室一趟。」
我始終記得,這一天,陽光正好。
燦爛熱烈。
我小心翼翼攙扶著周言那隻沒受傷的胳膊,並肩走出病房。
下一秒,就和兩步之外的俞染對上目光。
她紅著眼圈,幾乎哽咽地叫了一聲:「阿言。」
……
近乎窒息的寂靜隻蔓延了片刻,我平靜道:「麻煩讓一下,醫生叫我們去診室一趟。」
俞染看著我,像是一下子被這句話激怒了。
「裝什麼呢你,不是早就認出我了嗎?」
她充滿敵意地開口,
「你不會覺得,隻要你裝聾作啞,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吧?」
「我告訴你老女人,阿言早就不愛你了,就算你擺出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看了也隻會覺得惡心!」
「別想拿你們結婚的事壓我,愛情裡從來都不需要道德,何況阿言一直都想和你離婚,是你死纏爛打!」
她越罵越起勁,突然伸手過來拉扯我。
我下意識往後躲,她就得逞地一笑,猛地推了我一把。
「依依!」
「咚」的一聲,後腦重重磕上牆壁。
我跌坐在地上,比腦袋更劇烈的,是小腹處傳來的鑽心疼痛。
和身下緩緩湧出的,血紅色熱流。
周言看到這一片血色,瞳孔緊縮。
他幾乎是張皇失措地蹲下身來,想扶我:
「依依,你別聽她胡說八道,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都到了這時候,他還在說謊。
還在瞞我。
我閉了閉眼睛,開口時,嗓音發抖:
「周言,那天車禍,你來醫院接她,我就坐在旁邊的車裡,看著你們。」
周言呆呆地看著我。
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看我的目光一點一點,染上深入骨髓的恐懼。
「……依依。」
「所以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知道你們之間的關系,俞染小姐——是吧?」
我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血沿著腿往下淌,蔓開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色。
周言想來扶我,卻被我一把甩開。
我抬眼,看著對面的俞染。
「很不幸,你推我導致流產,已經構成故意傷害——醫院走廊的監控應該完整地記錄下了這一切,俞小姐,我們警局見。」
14
病房裡,警察到來後。
俞染臉上那種得意而優越的挑釁表情,一下子就不見了。
她驚慌失措,反復跟警察解釋: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懷孕……我男朋友就在旁邊看著,他可以替我證明的——」
「俞小姐,我有必要提醒你,在和我離婚前,周言先是我的丈夫,才是你口中所謂的男朋友。」
我平靜地開口,「至於你知不知道我懷孕,都不影響你對我造成的傷害。」
「醫院走廊除了監控,還有目擊證人。」
停頓了一下,我又看向警察,
「我要對她提起訴訟。」
「……依依。」
我說完,站在一旁的周言終於開口了,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又看向他:
「你是覺得我怎麼樣了呢,周言?你是我的丈夫,對於一個故意推倒我,導致我流產的女人,你是覺得我現在的處理方式有什麼不妥嗎?」
他無法反駁,隻能艱難地開口:
「染染……俞染她年紀小,還在上學,你真的要告她,會毀掉她的未來。」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依依,你看在我那天晚上救了你的份上——」
我垂下眼睛。
本來以為已經一潭死水般的心髒,原來依舊會覺得疼痛。
會在危險來臨時,舍命救我的周言。
也會把這當作談判的條件,求我放過他的情人。
病房慘白的燈光照下來,把那張年輕英俊的臉照得一覽無餘。
我重新抬起頭,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周言,像頭一次認識他一樣。
「我可以不上訴,但你作為婚姻中的過錯方,理應在財產分割上做出讓步。這個應該沒問題吧,周言?」
他突然呆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什麼意思,依依?」
我看著他,不疾不徐地開口,終於能把那天晚上地震前未出口的話,重新說出來。
「周言,我們離婚吧。」
15
周言臉上的血色褪了個幹淨。
有那麼一瞬間,我從他眼睛裡看到了一點晶瑩,竟像是掉了眼淚。
「依依,我不想跟你離婚。」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我還愛你,我還愛你……」
說到一半,看到我臉色蒼白地坐在病床上,突然說不下去了。
我想他也一定想起來了。
因為童年裡愛的缺失,我們一直想要個孩子。
隻要這一個,然後給他全世界最好的、毫無保留的愛。
婚後第二年,我懷也懷過一次孕。
那時候周言的公司出了點問題,被故意刁難。
他四處求人,卻也處處碰壁。
我從自己的工作這邊拓展人脈,好不容易求到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為表誠意,當著他的面,吹了一整瓶白酒。
那人終於肯答應出手幫忙。
我們的孩子也沒了。
我被送到醫院,先洗胃,再清宮。
病房裡醒來的時候,周言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依依,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了。」
「要不要孩子,都沒關系,我隻要你,我這輩子隻要你一個人。」
我是真的,信以為真。
終究是他先食言。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我目光掃過眼前眼神絕望的周言,到底覺得好沒意思。
「你先出軌,你先變心,就不要再惺惺作態了。」
「周言,我們都是成年人,什麼不想離婚的話,無非就是你不願意少分財產而已。」
我闔上眼睛,
「我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吧。」
16
這天晚上,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清宮手術後的疼痛,像一團繩子一樣擰在我小腹裡。
令我睡意全無。
月光照著樹影投在牆壁上,晃晃悠悠的,好像把我帶回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天是我們的畢業典禮。
還穿著學士服的時候,他抱著一束花,向我求婚了。
他說:
「依依,我要給你最好最好的未來。」
我們的婚禮,辦得很簡陋。
周言的父母都走得早,我媽已經和我斷了聯系。
就隻請了幾桌關系不錯的老師同學。
為數不多的一點積蓄,拿去買了一對婚戒。
很漂亮的铂金戒圈,上面嵌著一排幾乎看不到的碎鑽,內圈刻著我們倆的名字縮寫。
周言帶著歉意說:「以後一定會換更好的給你。」
我搖搖頭,寶貝似的把那枚戒指戴上:
「隻要是你送的,怎樣我都喜歡。再說了,有錢了我也不想換,它對我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
周言始終不懂。
我要的從來不是鑽石,不是戒指。
我要唯一不變的真心。
他卻沒能做到。
有夜風從沒關緊的窗縫吹進來,帶著輕微的呼嘯聲。
我抓緊被子,忽然落下眼淚來。
17
三天後,我出院了。
帶著起草離婚協議的律師,和周言見了一面。
他骨折的地方還打著繃帶和石膏,神色憔悴。
我淡淡道:「看來你是想清楚了。其實你本來就是過錯方,能用一部分財產換俞染的前途安然無恙,這筆交易應該還是劃算的。」
我在他面前,永遠是溫和的、包容的、善解人意的。
這樣公事公辦和不留餘地,他大概覺得無比陌生。
於是怔怔地望著我:「依依,你真的變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