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把自己給賣了。
家裡一下亂了套,隻能把我塞進不合身的嫁衣,推進了花轎。
這年我才十四。
那人掀開蓋頭,氣笑了:
「這年頭什麼都縮水,老子的媳婦也他娘的縮水了?」
沒成想,這個莽夫竟給了我最想要的生活。
後來,姐姐找來,求我把丈夫還給她。
1
田家傳來消息後,我爹坐在堂屋愁了一夜。
夜深露重,油燈豆點大的光根本照不清人,隻能看到昏暗的人影。
娘坐在葡萄藤下,不知罵了多少句:
「喜兒這個沒心肝的,這讓我們怎麼活!」
這事說來鬧心的很,明日就是姐姐嫁人的日子,結果今天田家的婆子來說,姐姐把自己賣給田家當丫鬟了。
還是過了戶籍的那種。
好好的一個良家姑娘,竟然成了賤籍。
田家是桃源縣有名的富戶,誰家見了田家老爺都得喊一聲「田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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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要人,田家根本沒人搭理。
可明天陸鏢頭的花轎到了,我家拿不出新娘子,要是鬧到衙門,不光要賠雙倍聘禮,爹娘還得挨板子。
進退兩難。
最後,還是住在西屋的妗子出的主意:
「杏兒體弱多病,以後也難找夫家,不如讓杏兒替嫁得了。
「明個兒拜了天地,陸鏢頭後悔也晚了。」
2
我就是杏兒。
我爹是個殺豬匠。
妗子說我體弱,一點也沒冤枉我。
我還沒足月,我娘在地裡摔了一跤,從此娘落下了病根,我也差點夭折。
奶見我娘又生了個女娃,看都沒看我一眼。
小叔家三個男娃,見爺奶心情不好,趁機鬧著要分家。
爹娘心寒,隻帶了一卷鋪蓋,借了村長家的驢車就到了桃源縣討生活。
爹娘肯幹活,日子越過越好。
爹有力氣,不怕髒,盤了個鋪面,幹起了殺豬的行當。
我五歲那年,爺沒了,留下幾畝地,二叔沒爭過小叔,隻能帶著妗子來投奔我家。
總之,我的日子過得還算平靜。
爹娘就我們兩個姑娘,不想讓我們沾上血汙,先是把姐姐送到繡坊當學徒,等我身子好些,也把我送過去。
但我卻想和爹學殺豬。
這還得益於二叔一腦袋武俠故事,他兒子虎子不願聽,隻有我捧他的場。
故事裡的俠客劫富濟貧,仗劍天涯好不自在。
我因為身子骨弱,一天到晚隻能窩在家裡,看蟬從樹根爬到樹杈,第二天再來看的時候,隻剩下蟬蛻掛在粗糙的樹皮上。
我也想飛出這條長街,飛出這四四方方的院落。
我也想成為故事裡的俠士。
但俠士要會武功,而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武功。
我覺著,我爹殺豬那麼厲害,一刀下去這麼大一隻豬都掙脫不了,想來和武功也差不了多少。
等我把我爹的殺豬秘法學會,我就去闖蕩江湖。
名號我都想好了,就叫「豬見愁」。
豬愁不愁我不知道,我爹是愁了。
他的殺豬刀被我奉為聖物,一眼看不見就被我摸走,在我十歲這年,他忍不了了。
「喜兒!明天就帶你妹去繡坊!」
3
我姐叫喜兒。
我年紀不大,但已經懂得美醜。
姐姐絕對屬於美的姑娘,說不上是絕代佳人,至少是小家碧玉。
起碼在桃源縣,說起漂亮的姑娘,定會有人提起「楊屠戶家大姑娘」。
可跟在「楊屠戶家大姑娘」後面的,是「可惜家裡是個殺豬的,上不得臺面」。
這種風言風語傳到姐姐耳邊,她也隻能咬緊牙根,裝作聽不到。
姐姐長我四歲,在繡坊已經呆了六年,頗得坊主賞識,見她帶著我來上工,二話不說就留下我,讓我跟著姐姐學本事。
看著姐姐捏著繡花針在錦布上翩飛,我給自己改了名號——
「繡花娘子」。
這比「豬見愁」聽起來秀氣多了。
到我十四歲,已經可以跟著姐姐去各家府上給夫人小姐們量尺寸,接成衣單子了。
姐姐最喜歡去的,就是田府。
每次去之前,她都會梳妝打扮,在發髻上別一朵淺黃色絹花,嬌俏的模樣看起來就令人心生歡喜。
我以為姐姐隻是愛美,直到我看到她面對田家小少爺含羞帶怯的模樣,突然恍然大悟。
我終於明白姐姐為何遲遲不嫁。
但是姐姐和田小少爺是沒可能的。
那樣家財萬貫的人家,怎麼可能看得上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姑娘。
姐姐的這點心思瞞不過坊主的眼,沒多久,坊主便不準姐姐去田家量體裁衣。
就因為這件事,一向懂事的姐姐和坊主翻臉了。
連帶著,我也被繡坊趕出來了。
爹娘一看不行,不敢再隨著姐姐的意,趕緊託媒婆給姐姐相看親事。
十八歲的姑娘,不好說親。
尤其是在桃源縣這樣的小地方,誰家有什麼事第二天街頭巷尾都傳遍了,大家平日裡沒什麼消遣,闲下來隻能嚼各家的家長裡短打發時間。
尤其姐姐這種和繡坊主鬧翻的事,傳播最快。
誰家都不想要這麼潑辣的姑娘,到最後媒婆說:
「福威鏢局的陸鏢頭二十有一,還未娶妻,就這麼一個,你們嫁不嫁?」
爹咬咬牙。
「嫁!」
……
姐姐不吃不喝。
娘把碗塞給我,讓我勸她。
我能勸她什麼呢?
縱使我也覺得姐姐異想天開,但她為何非要嫁人?
那田家小少爺成親後,姐姐自然能斷了念想。
好人家的姑娘,總不能上趕著做妾。
姐姐見我靠近,一把打翻我手裡的白粥,將對爹娘的怒意悉數發泄在我身上:
「你也來當他們的走狗?你也覺得我不配?」
我不知怎麼回答。
在我眼裡姐姐做什麼都是頂頂好的,她才十八歲,就成了繡坊最出色的繡娘,那些老師傅都誇姐姐有靈性,天賦高。
可是她和田小公子相不相配我說了不算,我年紀不大,但也知道這世上除了本事,還有家世。
我隻能默不作聲把地上收拾幹淨。
我的沉默使她怒火更勝。
她竹筒倒豆子般說著心裡的委屈:
「爹娘沒分家時奶奶就看我不起,到了鎮上人家說起我就是屠戶家的姑娘,就算有好的婚事也落不到我身上,之前來提親的三教九流都有,就是沒讀書人。
「現在我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爹娘不去試一下就胡亂把我配給不認識的男人!你知道押鏢的過得什麼日子?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今天出嫁明天守寡,我就像一個急著出欄的畜生,他們生怕我砸在手裡!」
看她這個樣子,我心裡也難受。
「姐,不管怎樣,先吃口飯吧……」
我話還沒說完,爹從門口進來,看他鐵青的臉色我猜姐姐剛剛說的那些話他一定聽到了。
後面跟著娘,臉色也不好看。
爹讓我出去。
不知爹娘同姐姐說了什麼,總之第二天姐姐平靜了許多,起碼能吃得進東西了。
就在大家以為姐姐接受現實,安心待嫁的時候,姐姐跑了。
跑去田家當丫鬟去了。
4
姐姐這一跑,爹娘聽了妗子的話,把我送上了鏢局的花轎。
娘和妗子給我套嫁衣的時候,我還緩不過神。
這新娘子,怎麼就成我了呢?
「娘,」我喊她,「我還沒及笄……」
娘面露不忍,一手摸著我的頭,一手摸著自己的肚子。
「杏兒,你幫幫爹娘,回頭見了那陸鏢頭,就說你十五了。
「郎中說我肚子裡是男娃,娘不能挨板子啊。」
啊……
老來得子。
我說不出話了。
其實我心裡知道,爹娘一直想要個兒子。
爹想要兒子傳宗接代,娘卻是對十四年前奶奶的態度耿耿於懷。
如今,她有了兒子,似乎就有了資本好好打打那老太太的臉。
妗子說:「杏兒,你小時候身體不好,你爹娘為了你花那麼多錢給你調養身子,你難道忍心看著他們被提到衙門去?」
我不忍心。
可我心裡不舒服。
二叔說:「陸鏢頭會武功。」
我主動蓋上蓋頭,「什麼時候走?」
5
在二叔的故事裡,綠林好漢,江湖俠士都是不拘小節、粗獷豪爽的英雄。
我想,既然是英雄,應該不會太為難我。
可是……就算他為難我,我又能怎樣呢?
畢竟之前他請人相看的本就是姐姐,按道理,我還得叫他一聲「姐夫」。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初爹娘沒有大肆宣揚姐姐嫁人,對外隻說家裡姑娘定親了,不然光這姐妹替嫁一事,就足夠鎮上說道十天半個月。
外人說來道去又如何?總比讓爹娘挨板子來得劃算。
爹娘不是窮兇極惡之人,我上花轎前,爹攥著我的手,眼眶子都紅了:
「杏兒,這事爹娘對不住你,以後姑爺要是對你不好你就和離,大不了爹娘養你一輩子。」
你瞧,世上那麼多事,哪能徹底分清黑白呢?
爹娘不是不疼我,而是更在意還沒出生的弟弟。
我不是不怨他們,但我也放不下那些一起溫暖度過的日子。
有時候,活的糊塗點,挺好的。
我腦袋上頂著喜帕,看不見外頭情況,也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6
陸鏢頭名叫陸川,因著娶親,在鏢局不遠的地方置辦了一個小院。
小院不大,隻有一個堂屋和西屋,所以來喝喜酒的賓客直接坐在了院裡,我隔著一扇門聽著外面熱鬧的緊。
不知外頭喝了幾輪,我屁股都坐麻了還沒散場的意思。
我索性掀開喜帕去摸桌上的糕點吃。
照外頭這個喝法,陸川早該喝懵了,哪裡管得著我守不守規矩。
我不把他抬進來就算萬幸了。
誰成想,我手上還捻著半塊桃酥,門口突然響起一句:
「滾滾滾!你們趕緊回吧,誰敢鬧洞房嚇我新婦,以後不準跟著我出鏢。」
我趕緊撂下桃酥,摟起喜帕一個跨步坐回床上。
門外的人笑嘻嘻打趣陸川,好在沒有那不識趣的人,調笑幾句後紛紛告辭離開。
外頭一清淨,我就聽到房門「吱呀」一聲。
隨著清晰的腳步聲漸近,我暗暗攥緊了身上的嫁衣。
說到底我還是心虛,心裡演繹了無數種陸川暴跳如雷的情節,甚至擔心他酒氣上頭,直接把我趕回去。
那多丟人啊……
這些都沒有發生。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挑起我腦袋上的喜帕,我抬頭就對上了一雙醉意朦朧的虎眸。
我眼睜睜看著陸川的眼神從迷離到疑惑再到清醒。
他問:「你哪位?」
我答:「姐夫,我是杏兒。」
他的酒徹底醒了,臉一下漲的通紅。
「楊屠戶發什麼癲,連自己閨女都認不清?」
我滿臉尷尬,為了避免鬧出更多笑話,隻得老實把事情說了一遍。
陸川聽完氣笑了。
「這年頭什麼都縮水,老子的媳婦也他娘的縮水了。」
我沒吭氣,今日還是我第一次見他,摸不準他的脾氣。
之前隻聽過陸鏢頭的名號,大家口中提起他,隻說這人脾氣大得很,之前有不長眼的想劫他的鏢,他提著一口大刀摸到人家匪頭的屋裡,話沒說兩句就要抹人脖子。
陸川沒有家,沒有軟肋,動起手來不要命。
那匪頭也是第一次幹這行,哪曉得開局不利,不但保證再也不打福威鏢局的主意,還扯著他拜了把子。
自此,陸鏢頭腦袋上「煞神」的名號再沒摘下來過。
我心裡是真沒底。
現在陸川大馬金刀的坐在桌旁,見我像隻鹌鹑一樣縮在床位,時不時拿餘光瞟他,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沒好氣:「有話就說!」
我心一橫,「姐夫,你別找我爹娘麻煩成嗎?
「你要嫌我小,我再長兩年就好了……我雖然從小體弱,但我爹娘給我養的差不多了,早就不用吃藥養著……」
「把心放肚子裡。」他突然打斷我,立體的五官在昏黃的燭光中忽明忽暗,「禮都走完了,我再把你送回去,你還活不活了,真把我當那不要臉的了?」
我一愣,心中不安的那股勁兒瞬間消失。
這一關算是過了。
「姐夫,我二叔說的沒錯,你果然是個英雄!」
「別喊我姐夫!讓旁人聽見還以為我陸川搞什麼娥皇女英那一套,你就跟著他們喊我川哥得了。」
我麻溜改口,「川哥,你真是個英雄。」
他嗤笑一聲,起身往床邊走來。
我嚇一跳,下意識往床邊縮。
他斜我一眼,「怕個屁,我又不動你」
我看著他抱起床被子往地上一鋪,和衣躺下去。
「趕緊睡,明天我再買張床放西屋,以後你睡西屋去。」
我也和衣躺床上後,覺得這陸川和傳聞中的很是不同。
因此,我膽子也大了些。
「川哥,你會武功嗎?」
「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