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石床上去。」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我。
那個男人就笑:「那是堂堂的安樂公主,王爺還是客氣些。」
「客氣?」薄陰冷笑道,「你倒是放眼瞧瞧,可有新婚夜打破人頭的公主?」
男人輕聲笑笑,不置可否。
「還不去?安樂公主?」
薄陰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嚇得我小心肝直顫。
我爬上了石床,忐忑地躺好。
男人坐到我身旁,手裡拿了個根銀針,他溫柔地笑:「唐突公主了,鄙人醫師莊彥。」
「嘶——」我整個抖了一下。
光看他說話笑來了,都沒注意他用銀針戳破了我的手指。
我真是太蠢了,也太弱了。
我這被遺棄頂包的公主,在薄陰這裡,無異於一隻鑲金帶銀的螞蟻,再光鮮,也不過是隻螞蟻罷了。
他剛才還笑得那樣溫柔好看,這會兒就拽著我的手指將血滴進一隻小瓷瓶。
薄陰神色嚴肅,問:「上次喂藥的反應可以確信是皇上親生,此番可查驗出她血液有否異樣?」
莊彥點頭,小心翼翼地將小瓷瓶蓋上。
「應當是可以的,若是查驗血液沒有問題,便可入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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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的都是人話,可我一句都聽不懂。
而且他們說話都不曾避諱我,愚鈍如我,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我逃不出這王府,逃不了一死,他們甚至不屑於回避我。
「血夠嗎?不夠在別處再取些。」薄陰問道。
我覺得我像是躺在砧板上的肉,正在被人討論放哪裡的血。
我覺得不能坐以待斃,他們搞得我稀裡糊塗的。
我訕訕地開了口:「那個……王爺,我還得躺多久啊?這床硌得慌。」
莊彥回頭笑看我,道:「公主不怕嗎?當真是個妙人。」
薄陰臉色陰沉地看著我,「乳臭未幹的小丫頭,養得跟鄉下丫頭一般粗鄙,皇上惡心人的功力更勝從前了。」
8、
這天之後,薄陰就常來我的小破院陪我吃飯。
這要說起來,好像也挺正常的。
可他真的是每日雷打不動,準時帶著做好的美食珍馐來我院子,然後眼都不眨地盯著我吃飯。
我頂著他那駭人陰鸷的目光,硬生生吃下三碗白米飯。
他噗呲一聲笑出來:「吃菜,都是你的,用不著光吃飯。」
我心想這人笑點是真有夠低的,我有那麼好笑嗎?吃飯吃飯,飽腹之欲,不是人之常情嗎?
就這麼個詭異的狀況下,他陪我吃了半旬。
我胖了一圈,他反倒瘦了一點,我覺得我像是養肥待宰的雞鴨,過不了多久就得上砧板了。
半旬後的一日,他照舊託著腮,精神略有些不濟,懶懶地看著我吃飯。
他說:「王妃這胃口真不像是裝的,或者……裝得很逼真。」
我打了個飽嗝,才懶得理他聽不懂的自言自語:「我吃飽了。」
「吃飽了走吧。」
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上次是去那間密室。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聽上去像是說吃飽了好上路,做個飽死鬼。
我一路忐忑地跟隨著他走出了琅軒閣。
半旬之後的今日,我第二次被領到那間地下密室。
莊彥笑著說:「公主瞧著圓潤了些,王府膳食這般好嗎?」
薄陰不冷不熱地道:「總共沒二兩肉,若是不喂胖一點,如何能用?」
白衣醫師溫和地笑笑:「上次查驗結果已知,可用。」
「當真?」薄陰眼裡劃過一絲喜色。
莊彥點頭,回頭溫柔地看著我,「王爺是天命之子,莊彥怎敢弄錯?安樂公主很健康,比預想的還要健康。」
薄陰瞥了我一眼:「就是瘦小了點,得再養胖些。」
我又被迫躺到了那張石床上,莊彥割開我手腕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叫疼。
我從他們零零散散的對話裡,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好像不是一個王妃,不是安樂公主,而是……一個藥引子。
這位權傾朝野、不跪天子、不必上朝的攝政王似乎患了某種慢性疾病。
藥引子……是我的血。
我的血有什麼特別的呢?我唯一的特別便是父皇的女兒,身上流著皇室的血脈。
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反倒放心了,至少不用一直提心吊膽,他為了治病,也暫時不會殺我。
我嫁進王府,就像一塊小石子投入了深潭,連一層漣漪都沒曾掀起。
宮裡宮外的所有人諱莫如深,再者說,少有人提起我,就算我死了,誰會為我流一滴淚呢?
情況比我想的要好得多,莊彥很克制地隻取了我一小瓶血。
他很溫柔地拍拍我的背,安撫我,說:「公主別怕,每月取這一點血,不會影響您的身體。」
我點點頭,裝作鎮定地坐起來,想下床。
可我腿有點軟,眼前發黑,一下床就軟下了下去。
薄陰接住了我,他摟住我的腰,用拎麻袋的動作把我拎起來。
「正常情況,多取幾次,習慣就好了。」莊彥拿著裝血的小瓷瓶走去藥架上鼓搗。
薄陰略顯不耐地低頭看著我:「能走嗎?」
「我覺得可以。」我很倔強的,不認輸。
他於是毫不客氣撒了手,我撲通一聲跪坐在了地上。
我其實……可以解釋的,我並不全是因為抽了血體虛,是因為我有點暈血。
他皺了皺眉,頓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麼。
過了會兒,他蹲下來,攔腰把我抱了起來,走出了密室。
這次他沒蒙我的眼,我猜他是忘了。
殺人如麻的大魔頭的地下密室是不能被小雜魚看見的,話本子裡都這麼寫的。
我很是認同,一路都閉著眼睛,知道得越多,沒準兒我就死得越快。
他的氣息離我很近,長發就掃在我脖子上,痒痒的,軟軟的。
「王妃就這麼害怕我?」
我還是閉著眼:「不害怕,我困了,所以閉眼。」
「那你抖什麼?」
他抱著我,我都不敢去摟他脖子,整個身體都僵硬著。
「我抖……是因為冷,這裡很冷。」我公主的臉面不能丟。
我聽到他低沉的笑了聲,與平常的冷笑不大一樣,帶著點上翹的尾音。
繞來繞去,繞了好久,我感到眼皮一亮,應該是出來了。
我睜開眼,看到他低頭很近很近地看著我,連眼底的血絲都一覽無餘。
我嚇得頭皮發麻:「王爺……我能走了,您放我下來吧。」
薄陰陰惻惻地笑笑:「王妃是本王的王妃,抱一抱又如何?」
他湊近我的耳邊:「你什麼時候不抖了,我就什麼時候放你下來。」
他這話一說出來,我抖得更厲害了,跟秋風掃落葉似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抱著我好像一點束縛都沒有,仿佛我隻是他身上的掛件香囊。
笑聲震蕩在我耳畔,他胸膛的顫動清晰地傳到我身上。
這王爺的笑點真的好奇怪,我真的有那麼好笑嗎?
最後我也沒能止住骨子裡對他的害怕,他一路抱著我回了小破院。
我的天,沿途那麼多人瞧著,沒準兒還覺得我們伉儷情深呢。
回了小破院子,他終於肯放我下來,嘴角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他拍了拍我的腦袋,難得平和地道:「王妃要多吃點,長胖些。」
我看得出他是真的高興了,才會突然對我和顏悅色。
可我再蠢也不會誤以為他高興是因為我。
他高興,不過是因為我是能用的藥引子。
薄陰沒有多逗留,囑咐了田嬤嬤好生照顧我,就離開了。
我躺在我的小床上,默默地想。
這王爺也忒有城府了,原來處心積慮求娶公主,不過是為了一個純的皇家血脈做藥引。
我是該悲哀自己不過是個藥引子,還是高興我至少還是個藥引子呢?
9、
講真的,薄陰這人除了脾氣古怪了點,每月要取我一次血以外,從不少我吃穿用度,我就一個田嬤嬤照顧著,所以也不存在下人欺凌我這一出。
此後薄陰很少來,每月例行來帶我去石室取一次新鮮血液。
如此過了幾個月,我反倒是實打實的圓潤了好多,每月取血之時,也未曾再暈過血。
薄陰偶爾送些補血的東西來,強迫我吃喝,口氣強硬,態度極其惡劣。
這人又別扭又奇怪,明明做的是好事,可從來不會給我個好臉色。
我聽田嬤嬤說,城裡上元節有燈會,各式各樣的花燈,有情人會戴上紙糊的彩色面具,不必拘禮世俗,牽著手漫步街頭,賞花燈,燃天燈,猜字謎。
話本子看多了,我總有些羨慕那些情愛裡糾葛的男男女女。
自己一個人待在小破院裡常常幻想,好像燈會這種浪漫旖旎的地方,遍地都是有情有義的公子。
自己要是能出去了,也能遇上一個,展開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戀。
大概是薄陰人模狗樣的,收斂了鋒芒,不殘害人的時候,真的很有迷惑性,我以為自己已然是能被他正常看待了,甚至會大膽地幻想一下,傳說中鐵血手腕、殘忍暴戾的攝政王會在皇族公主的感化下,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畢竟話本子裡都這麼寫的。
我動了心思,想出王府去看即將到來的燈會。
恰好這月薄陰還未來,我等他來時,想辦法求他讓我出府去玩。
薄陰來的時候是個雨天,天色晦暗。
他照舊在小破院門口等我,侍衛撐著一把青色的油紙傘在他頭頂。
他一身玄色,臉色瞧著比前幾個月好了許多,我猜是我的血做藥引,對他的病真的很有用。
其實我有很多問題,一個都不敢問。
他可是攝政王,權傾朝野這詞都用爛了,他連皇帝都不用跪,這天下說是他的也不為過了。
軍政大權都在他手裡,可他卻一直不肯造反,漸漸地就有人說他是真正的忠臣,功高蓋主卻不曾動過大逆不道的心思。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相較於那些復雜的東西,我更在意的是,他對我真算不錯了,為什麼還執意要我住在下雨會漏水的小破院裡?
這院子有個很好的名字,琅軒閣,他說是我父皇親題的字。
這樣的院子本該好心養護著,為何會變成這副下雨漏水,半夜漏風的破爛模樣。
我出門時,他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
這不怪我,田嬤嬤今日梳頭也耽擱太久了,我是去做卑微的藥引,何必梳那麼復雜好看的發髻?給誰看呢?
他陰沉沉地睨著我,語氣冷得嚇人:「本王趕時間,王妃日後再遲一次,就請屈尊降貴去柴房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