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隻是聽著,沒有作聲,目光澹靜,神情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在看到我走過來時勾了勾唇角,笑起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我看呆了片刻,接著便感到手被一股溫熱握住,謝珩的聲音跟著響起:「齊姑娘想做娥皇,朕卻不願意做帝舜。」
齊玉嫻臉上頓時浮現出難堪,勉強行了個禮,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謝珩握著我的手,含笑問我:「你與你哥哥說完話了?」
我張了張嘴:「……他不是我哥哥。」
「沒關系,反正都是不重要的人。」謝珩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既然說完了,那便走吧。」
一路往出走,他始終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就這樣並肩穿過丞相府的花園和走廊。
從前這些令我局促緊張、不知所措的路,在與謝珩一起走時,一下就化作了熨帖的安心。
到門口時,丞相帶著人出來恭送我們。
然而謝珩剛在門口站定,刺斜裡忽然飛出一支破空而來的羽箭,擦著他的臉頰,深深釘入門柱上。
「謝珩!」
恐懼鋪天蓋地湧上,我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轉頭去看他。
那張微微蒼白的臉上,正有一線鮮血緩緩湧出。
我伸出手,驚慌失措地去擦,謝珩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輕搖頭。
然後他轉過頭,就那樣神情冷淡地看著丞相府的人,看到他們的神色漸漸難看起來。
然後丞相扯著齊玉辰的手,猛然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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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恕罪!」齊玉辰急聲道,「來人,立刻將丞相府周圍徹底排查一遍,務必要找出刺客的下落!」
丞相府的護衛領命,就要行動,卻被謝珩叫住:「罷了。」
「此刻再去找,人早已不見了。」謝珩挽著我的手,聲音很冷,「隻射一箭就走,不能算是刺客,朕看,恐怕是警告吧?」
齊玉辰跪在那裡,額頭冷汗涔涔:「皇上明察,此人與丞相府絕無關系——臣願請命去查,五日內務必將刺客緝拿歸案!」
謝珩輕笑一聲:「你最好是。」
說完他就帶我上了馬車。
臨行前,我回頭望了一眼,正撞上齊玉辰看過來的眼神。
驚惶不解中,又帶著一絲凜然殺意。
馬車漸漸駛離了丞相府,我著急去看謝珩臉上的傷口,他卻按住我的手,輕輕搖頭:「沒事的,桑桑,隻是一點擦傷。」
「齊玉辰他怎麼敢!」我咬著嘴唇,「我已經遵照他的囑咐,給你下毒了,他為什麼還要再安排刺客?就這麼等不及嗎?」
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在丞相府門口。
他怎麼敢。
謝珩彎了彎唇,伸手摸摸我的頭:「桑桑,安心,雖然丞相府的人一心想殺朕,卻也並不想朕的死和他們扯上關系。今天這刺客,倒不是他們安排的。」
說罷,他輕輕敲了敲馬車壁,喚了一聲:「十一。」
然後一道身影就十分敏捷地從車窗飛了進來。
我被嚇到,下意識往謝珩懷裡靠了靠,他低低笑了一聲,把我攬得更緊了些。
他總是……令我安心。
被叫作十一的灰衣身影抬起頭來,是一個面容尚存幾分稚嫩的少年。
他看到謝珩臉上的傷,低下頭去:「屬下傷了皇上,罪該萬死。」
我睜大眼睛:「是你?!」
「好了,你下去吧。」
謝珩說完,面前的十一應了聲是,一晃眼就不見了。
他低頭親了親我的發頂,低聲道:「十一是朕的暗衛,那支箭,是朕安排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丞相府自亂陣腳。」
我聽得似懂非懂。
謝珩繞著我鬢邊一縷發絲,繼續耐心地給我解釋。
「如今,齊家人明面上仍是忠臣良將,無人知曉他們的狼子野心。朕要讓他們的野心暴露於世人眼前,日後處置時,才不會為眾臣所裹挾。」
我靠在他懷裡,專心想了半天,漸漸有些明白過來:「所以他們讓我冒充根本不存在的齊玉婉入宮,給你下毒,卻又不殺我爹娘弟弟。日後倘若你真的毒發身亡,他們也可以和我撇清關系,是不是這樣?」
謝珩笑了:「是啊,朕的小扶桑真是聰明。
「若你自幼讀書識字,如今才學,定然半分不輸朝中男子。」
我被他誇得有些臉紅,將臉往謝珩懷裡埋了埋,片刻後忽然抬起。
卻不料謝珩也正好低頭。
一瞬間,他柔軟溫熱的嘴唇擦過我額頭,留下一點殘餘的觸感。
我的臉燒得更厲害了,卻還是強裝鎮定:「țŭ̀ₜ謝珩,我想回去看看我爹娘和弟弟。」
謝珩的手一下在我耳邊頓住:「嗯,為什麼?」
「我想回去……確認一件事。」
8
謝珩對我可真好,聽我這麼說完,他二話沒說,就吩咐駕車的侍衛調轉方向,往我家駛去。
進宮前,我和爹娘弟弟擠在小巷的一間小屋裡,小巷太過狹窄,馬車進不去。
我讓謝珩在馬車上等著,自己進去。
他目光沉靜地看了我片刻,輕聲道:「好……朕不下去,但也不放心你的安危,讓付寧全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付寧全就是付公公。
我應了一聲,安撫地拍拍謝珩的手:「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付公公陪著我下了馬車,踩著積水的青石板穿過小巷,來到褪色的門前。
大門沒關上,我一推開,就看到娘站在破敗的院子裡,手裡攥著什麼東西。
看到我,她眉毛一擰,如以往一般開罵:「小草,你不好好待在丞相府伺候大少爺,怎麼跑回家來了?」
她疾步走過來,就要伸手擰我的耳朵,付公公卻往前跨一步,攔在了我面前,板著臉道:「住手。」
他常年跟在謝珩身邊,頗有氣勢,我娘很顯然被唬住,遲疑著放下手,問:「你是誰?」
付公公一臉正氣:「我是大少爺身邊的人。」
他學到了謝珩演戲的精髓,我娘一點都沒有懷疑,隻是滿臉討好地將手在裙擺上擦了擦,又問付公公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
「若是小草犯了錯,你們隻管打、隻管教訓,大戶人家規矩多,這我是知道的。前些天大少爺還接我們去別院住了兩日呢,他對我們小草這麼好,我們也不是什麼不講理的人家……」
付公公默不作聲地聽著,半晌,他淡淡道:「這一次我陪著小草姑娘回來,是她有話要問。」
娘目光一轉,瞪著我。
我問她:「如果當初,先出生的是弟弟,你們還會再生下我嗎?」
她板著臉:「你這是什麼話?」
「你隻需要回答我。」
我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娘被我看得惱怒,卻顧及著一旁的付公公,不敢再動手。
隻是眼神躲閃地說:「自然……自然是還會的,小草,等我和你爹走後,還要有人來看顧你弟弟啊。」
我終於笑了:「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齊玉辰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可若是我的父母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生下我呢?
對他們來說,我的存在,隻是為了有人幹活,隻是為了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還可以賣了我,隻是為了他們走後,有人看顧弟弟。
他們生了我,卻從沒喜歡過我。
所以金貴的雞蛋我不能吃,所以弟弟可以用砍柴刀砍傷我,我卻不可以碰他一下,所以我被五十兩賣給齊玉辰做通房。
所以,我為什麼要感激他們?
我轉過身,輕聲對付公公說:「我們走吧。」
付公公先出去了,我剛走了一步,她卻又過來扯我的裙擺,壓低嗓音道:「小草,你既然能出府回家,必是十分得大少爺寵愛——我和你爹想送你弟弟去學堂,你身上帶錢了嗎?」
我步履一頓,轉頭看著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發間的簪子,目露垂涎:「首飾也可以。」
我把那根齊玉辰送給我的,銀鍍金的簪子拔下來,塞進她手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去的時候,馬車還停在小巷口。
謝珩一見到我就笑:「桑桑問完了嗎?」
我點點頭,然後撲進他懷裡,吸吸鼻子:「謝珩,我明白了,其實從出生到現在,不管是在這裡,還是在丞相府,我都沒有家。」
他的手停在我背上,忽然收緊:「小扶桑……」
「可是遇到你之後,我覺得,皇宮裡就是我的家。」
謝珩沉默片刻,爾後他抱緊我,溫柔的、帶著強烈安撫意味的聲音響起。
「那現在,朕帶你回家。」
鋪墊得差不多了,我坐直身子,小聲道:「其實,我娘一開始把我賣進丞相府,是想讓我做齊玉辰的通房。」
謝珩挑了挑眉,眼中多了一絲興味:「小扶桑,你之前跟我說的話,不會就是為了鋪墊這一句吧?」
我義正詞嚴:「怎麼可能。」
其實已經開始心虛。
謝珩比我想象得更敏銳。
但我隻是害怕他介意。
因為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舍不得他。
9
但謝珩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差點做了齊玉辰的通房這件事。
他隻是笑眯眯地親親我的額頭,然後吩咐侍衛繼續駕車。
回宮後,謝珩回書房處理政事,離開前,他說晚上要來懸鈴宮吃飯。
我先派橘夏去衍慶宮找桐妃,告訴她,我已經順利把東西轉交給齊玉辰。
橘夏回來的時候,帶著一隻食盒,裡面滿滿當當放著七八樣點心。
她說:「桐妃娘娘說,若是美人還想吃其他的,也可以去她宮裡玩。」
我拿了一枚椰蓉酥丟進嘴裡,然後點頭:「好。」
正好,我也有其他事想問她。
我坐在那裡,還在思考晚上謝珩來要吃什麼菜,就見橘夏帶著兩個小太監進門,每人手裡都捧著東西。
橘夏一樣樣給我介紹。
「美人,這是您今日從娘家帶回來的首飾。
「皇上說,您在宮中打扮得有些太過素淨,所以命尚典司的人取了幾匣子寶石和東珠,讓美人自己選些花樣。
「另有今秋新供的衣料,美人也可以挑一些,該做冬衣了。」
我傻了。
最後我暈暈乎乎地挑了些東西,然後把齊玉嫻那幾盒首飾打開看了看,吩咐橘夏收好。
晚上謝珩來吃飯的時候,我問了他這件事。
他吃了口煎帶魚,支著下巴,望著我笑:「桑桑,朕打算封你為妃了。」
「……為什麼?」
謝珩輕輕挑了下眉:「因為我喜歡你呀。」
他刻意用了我平時說話的口吻,尾音上揚。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扒了兩口飯,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將那蓋著蓋的青瓷小盞推到謝珩面前:「趁熱喝。」
「這是什麼?蒸蛋羹?」
「是燕窩!橘夏說這個比蒸蛋羹更補身體。」
我嚴肅地看著他,宣布道:「從今天起,你要每天喝一盞,另外太醫開的藥也必須按時吃,我會好好盯著你的。謝珩,如果你不聽話,我就——」
由於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威脅,我語塞了片刻。
結果謝珩支著下巴,笑眯眯地望著我:「你就怎麼樣?」
「我就不和你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