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人從高處跌落水中,效果跟砸向水泥地沒什麼區別。
耳畔是凌亂嗚咽的風聲,下墜的一瞬間被拉得老長,我竟然還有心思去聽海浪聲。
一記巨大的力道拽住了我的手。
我胳膊先是一疼,然後腰間的那根繩子有瞬間繃緊,簡直要把我的腸子給勒出來。
腳下,鍾熙慘烈的哀鳴迎著風飄上來。
千葉探身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的關節隱隱泛白。
「你快放手啊。」我勉力抬起頭,「我真的沒膽子跳第二次了。」
千葉雙目猩紅,咬著牙說道:「你想都別想……」
我沒想到千葉的意志力能夠達到這種程度,竟然一個人生生拖動了兩個人的重量。
身後的安保也衝了過來,試圖過來搭把手。
混亂中我忽然聽到一記細微的碎裂聲。
我瞬間反應過來,朝著千葉大吼:「你松手啊!!」
千葉不動,而身前的透明圍欄已經碎成了雪花。
「松手!」
我另一隻手狠狠抓上千葉的手,刮過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千葉吃痛的同時,圍欄在巨響之後碎裂。
千葉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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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直跌墜下去,千葉驚駭地被安保拖回到安全地帶,是我看到的最後一幕。
13
耳邊傳來細碎的人聲。
我努力睜大雙眼,四周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我想要朝前走兩步,卻動彈不得。像裹在琥珀裡倒霉的蟲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四周忽然安靜了下來,忽然傳來一道人聲:
——小伙子,你女朋友是不是醒了啊?
黑暗的盡頭,出現了一點光源,有道聲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不絕如縷:
——南澤?南澤十九?
像是從深海向上遊一般,那光亮離我越來越近,直至在我眼前炸開。
我睜開了眼睛。
視線裡是潔白的天花板和吊扇,不遠處窗戶敞開,槐樹的枝葉被微風吹拂,輕輕抖動,晨光順著枝葉透進來。
有張面孔出現在我的眼前。
男人的臉很年輕,面龐輪廓削瘦利落,因為鼻梁高挺,顯得眼窩有些深,下巴隱隱泛起青茬。
對方撐著一雙單眼皮盯著我。
我的眼珠轉了轉,試著喊了一聲,「千葉?」
出聲我才發現,我的嗓子早劈了,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對方的表情明顯一松,不經意側了下腦袋。
「得,還知道我叫什麼,人沒傻。」
他伸手捂了一下我的額頭,掌心幹燥溫暖。
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哭。
「你還是有些燒。」說著他站起來,準備出去,「我找醫生給你看一下。」
我用盡力氣伸出輸液的手,捏住了他的袖管。
「怎麼了?」他回頭。
那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死裡逃生的欣喜交匯,讓我心潮湧動。
我委屈又心酸地張了張嘴:
「千葉,給口吃的吧……」
14
千葉霍然睜開雙眼!
四周昏黑,床頭的臺燈還亮著。
他內心的驚懼尚未褪去,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臥室時,猛然直起身。
千葉轉頭看向床頭的電子鬧鍾。
凌晨三點半。
他一把掀開被子,匆忙換上衣服奪門而出。
深夜的城市蕭索空曠,千葉站在馬路邊上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看見一輛出租車,語氣急促地說了個地址,讓司機開快一點。
出租車在無人的馬路上風馳電掣,來到城東的一處住宅區。
千葉的心弦在走進小區的瞬間繃緊,夢中南澤十九的驚惶與顫抖,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電梯屏幕顯示一層,隨著一聲輕響,電梯門打開。
千葉走了進去,摁下十七層。
他已經按照南澤十九在夢裡告訴自己的地址找來了,來時千葉思緒萬千,如果這個夢是真的……
屏幕上的數字不斷變化,最終停在十七層。
千葉邁出來,來到了南澤十九在版權合同上寫明的房門前,他垂下眼簾,打量著門上的密碼鎖,輸入了圓周率。
歡愉的電子音響起,千葉頓時頭皮發麻。
他呆愣地望著漆黑的玄關,在門外站了會兒,緩緩走了進去。
屋中唯有一盞臺燈亮著,那道單薄削瘦的身影穿著短衣短褲,悄無聲息地伏在書桌上,手臂無力地垂下來。
所有的揣測與懷疑,在此刻成為了現實,千葉的心髒猛地一縮,情緒波瀾萬丈,憋得他喉間發緊。
千葉大步走過去,手掌摁在她的肩上推了一下,「南澤十九?」
小姑娘像一灘水,隨著力道滑了下去。
柔順微卷的長發隨著動作淌過肩頭,蓋住半邊臉,千葉眼疾手快,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再慢一點,南澤十九的腦袋就要撞到桌角。
他單手拽著她的胳膊,把人從座椅上拉起來,另一隻手箍緊她的腰,將人扶穩。
遮在臉上的長發散開,千葉這才看見她口鼻間已經凝固的血漬,一直流到下巴,星星點點沾在了白色的衣襟上,凝成深紅。
千葉眉間陡然一沉,暗罵了聲「操」,將人攔腰抱起來,順手拿過她椅子上掛著的包,疾步朝著門口衝出去。
小姑娘腰腿細瘦,籠在懷裡沒多少重量,頭發胡亂地壓在千葉的臂彎間,沉沉地合著眼。
黑的發,紅的血,襯得巴掌大的一張臉蒼白如紙。
千葉抱著人下去的時候,那輛出租車竟然還在,或許是看出來自己有急事,所以留了個心眼,在這裡等。
那司機等人走近了才看清楚千葉懷裡抱著的是個人,一時間也有點慌,連忙下車替他拉開門,接著問:「怎麼了這是?」
千葉沉著臉,抱著人鑽進車裡,脫下自己的夾克衫給南澤十九裹上,告訴司機,「去最近的醫院。」
人命關天,司機也沒耽擱,一腳油門踩下去就往醫院衝。
南澤十九直接被送到了急診,醫生護士在病床前圍著轉,千葉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望著,手掌漸漸收緊。
直到一個大夫走過來。
「這小姑娘貧血,而且血糖很低,是突發性昏厥。」大夫讓千葉跟著自己過來,在電腦上填電子病歷,「患者叫什麼?」
千葉與她合作過多次,卻一次都沒記住過她的名字。
大夫沒有等到回答,回過頭來,隻見千葉埋頭在一個女士包裡翻找,最後掏出一個女士錢夾,拿出身份證看了一眼,這才抬頭:「孟澄,孟子的孟,澄明的澄。」
大夫的鏡片上被閃出一片白光,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陣:「你是她家屬?」
「這是我的作者,我是她的編輯。」千葉改動了一下事實,「暈倒前她打電話向我求救,但是一直沒有見過面,所以不知道她叫什麼。」
大夫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是回過頭寫完病歷,接著大筆一揮唰唰寫了幾個單子,遞給千葉讓他去繳費,臨走時千葉問人怎麼樣,大夫說要先住院觀察一下,今晚肯定是不能走。
辦完了住院的千葉又將南澤十九從急診室挪到了病房, 小護士推著車, 拿出四個吊瓶掛在架子上,手法利落地把針頭推進了她手背上的靜脈,開始了漫長的輸液。
後半夜千葉根本沒合眼,南澤十九人躺下不到一個小時, 就發起了高燒。
千葉剛開始以為是被子蓋得太嚴實, 結果摸到額頭滾燙的熱度, 才知道不對勁。
護士來給打了一劑退燒針轉身就走了,千葉坐在床邊注視著南澤十九。
她一張臉燒得緋紅, 艱難地喘息著。
跟夢境裡活蹦亂跳的南澤十九比起來, 眼前的這個人,病弱得像根韭菜,感覺稍一使勁就要被捏得粉碎。
如果不是自己逼得太急,她也不會變成這樣吧?
千葉有些自責地搓了把臉。
天亮時, 最後一袋點滴還剩一半。病房裡一共四張病床, 除了南澤十九,其餘的都是大爺大媽,因為每天八點半都有醫生巡房,所以作息十分規律,大家六點左右就都會醒。
病房裡已經開始了晨聊環節,唯獨南澤十九沒有睜開眼睛。
熬了一宿, 千葉抬頭看了眼還剩一半的點滴, 拿出手機準備跟領導請個假,於是拜託隔壁床位的阿姨幫忙看一眼。
阿姨抻著脖子張望著南澤十九,忽然「哎」了一聲:
「小伙子, 你女朋友是不是醒了啊?」
剛走到門口的千葉立刻折回來, 雙手撐著床沿,有些緊張地盯著她。
南澤十九的睫毛像是蝶翅一樣劇烈地顫動了一會兒, 輕輕地張開了一條縫。
盤桓在千葉心中一夜的沉重心緒,在這個姑娘醒來那一刻, 似乎就散了。
千葉的肩線慢慢松下來。
南澤十九鼻孔裡還塞著輸氧管, 眼神有些空, 迷茫地眨巴了幾下,啞著嗓子開口:「千葉?」
千葉聽她叫自己的時候, 恍惚了一下。
自己在夢裡救了一個姑娘,說出來都覺得像《聊齋》。
「得,還記得我, 人沒傻。」
千葉說完,伸手試了試她額頭上的溫度,還是有些燙, 他覺得還需要再來點藥物壓下去,然後起身想去找醫生。
卻被人輕輕拉住了衣袖。
他回過頭, 南澤十九用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袖口, 眼角微紅, 眼睛裡卻沒有悲傷。
更像是……喜極而泣。
「千葉,給口吃的吧……」
小姑娘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上去格外可憐。
千葉動作一頓, 低眸,喉結滾了滾。
他忽然感覺,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