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還是沒有等到長安長到十歲,其實霍晏離開那年,他的身子骨便已經很不好了。
從前的戎馬生涯,給他留下了太多病症。
他似乎預料到一樣,在長安六歲時便提前請封了世孫。
而這一切,霍晏不知是在外邊樂不思蜀,還是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告訴他,他和秦念念並不知情。
陪長安過完七歲生辰,老國公便倒下了。
和他恩愛半生的長公主接受不了,直接傷心病了,凡事都是我來操辦。長安小小年紀,為爺爺出殯摔碗。
長安很喜歡這個爺爺,帶他騎大馬,助他寫大字,教他握大弓的爺爺,比父親待他好百倍。他傷心極了,眼淚滾過臉頰,表情哀傷帶著堅毅,已見沉穩大氣。
來的人都說,國公府後繼有人。
聖上也親臨國公府,送了這位赤誠忠直的九錫寵臣最後一程。他讓禮官以郡王禮儀為公公下葬,並親手書下「一片丹心」四字,又添了一份哀榮。
聖上當著在場的許多人的面子,親口承諾,長安長到十五歲,便會讓他襲國公爵。
誰都沒有提到霍晏。
長公主自此之後身體便不大好了,我帶著長安和珊瑚請她回國公府居住,便於照顧,也免得觸景生情,請了四次,她才終於答應了。
金枝玉葉、尊貴無匹的長公主,褪去一切榮光,也隻是一個痛失摯愛的女子。
她不再過問許多事,隻是暇時休養,含飴弄孫。
18
長安九歲那年,霍晏帶著秦念念回京,不過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錢花光了,來和我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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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時,他才知道父親去世的消息。他當即情緒失去控制,質問我為何不告訴他。
我卻反問:「你同秦姨娘已有半年未曾來信,我從何知道你們的住處,繼而傳信給你們呢?」
他啞口無言。
長公主對他有怨氣,不肯見他。
他和秦念念磕了頭,上了香,拿了錢,再次離開了京城。走得匆忙,連如今的定國公世子是長安也不知道。
不同於上次離開,當時長安還小,並不解事,問過我許多次為何很久沒有見到父親。霍晏還在京城時,同這個兒子就不算親厚,所以長安也隻是單純問我,並沒有傷心之意。
我當時告訴他的是,他的父親去遊山玩水,賞名山大川去了。
如今的他已經很懂事了,同皇孫們一處讀書,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樣的擔子,讀書習武,不肯落於人後。小小的年紀,還知道孝敬長輩,照顧妹妹。
婆婆感嘆過許多次,說我把他教得很好。話中有無限的失落,我知道,她又想起了霍晏。
長安從我和旁人的口中,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糊塗人,令祖母有多傷心,所以他從不提到他,也不思念他。
至於珊瑚,像她娘親,是個溫柔的小姑娘。也像我,心裡藏著主意。大抵是因為我和李瓊華整日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處吧,有我們兩個人的長處。
我為她請了女師,不拘於女四書,隻要是她願意學的,都可以。
霍靖很疼惜這個妹妹,惦記她,護著她,有什麼好的都拿給她。
這也是我想看到的,來日長大了,還要他們手足兩人互相幫襯。
19
長安十二歲的時候,長公主也離開了。
走之前,她和我說,她這一世生在天家,得天下養,除了有個逆子之外,無事不順遂。但若要說起來,也隻有幾件事現在想來,依舊覺得自己做對了的。其餘的便留在舊人心裡吧,但有兩件,她可以說出來。第一件,是嫁給了公公,夫妻恩愛一世;第二件,便是那年簪花宴,看上了我作兒媳。這些年,我做的她都看在眼下,孝養公婆,料理府務,教養兒女,約束下人。她已經很放心了。
她握住我的手:「國公府便交給你了,好好看顧他們。」
幾日後,長公主與世長辭。
簪花宴上,是她看出了我的長處,定我為兒媳;入國公府多年,她很少為難我,作為婆婆,可謂是寬厚有加。
我真心感念她,將她當作了真正的母親,一切用心操辦。她留下的人,隻要願意的,都可以在府中養老。
我在收拾她舊物的時候發現了一枚成了兩半的玉佩,問了她身邊的老人才知道,年輕時,公公與婆婆以玉佩為誓,一人走了,另一人亦不獨活。
我不知道是否誓言真有效果,若是有效果,霍晏情濃之時,輕易許下那麼多海誓山盟,為何不懲罰他?若是沒有效果,又如何解釋婆婆幾年之後追隨公公而去。
皇上極為傷感,下令不動榮陽長公主府,令人掃灑如常,為了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懷念長公主。
對於長公主的後人,長安和珊瑚,皇上予以厚待。公公去世時,便已封了長安為男爵,如今又為子爵;珊瑚從前是郡君,如今又封縣主。
本朝子爵和男爵沒有實權,不能世襲罔替,縣主隻有俸祿,兩者都僅僅是對後人的寬慰,但已是宏大的恩澤了。
我們闔府都很感念。
20
再次見到霍晏,已是長安十五歲,襲爵成為定國公後。
霍晏在時,我便已是三品夫人。如今我成了國公之母,又加封一品夫人,榮耀顯貴,譽滿京城。
這次的霍晏,帶著秦念念在江南一帶,聽到榮陽長公主過世的消息,於是急匆匆趕回京來。
想來他們不隻聽到了榮陽長公主過世的消息,還聽到了長安襲爵的消息。
霍晏憤怒極了,來到國公府登門求見,沒有要給長公主上香的意思,而是質問我為何奪他國公之位。
我冷笑,讓下人請出長公主的親筆信。
他多年不回來看望長公主,哪怕知道父親去世,也僅僅是稍作停留,便又帶著秦念念玩樂去了。
這幾年他倒是常來信,但每次都是問錢,也不記得問候長公主。
長公主傷透了心,走之前恐他回來和長安爭位,寫下親筆信,代已經過世的老國公,言明他已永絕繼承之可能。
他這一生,便隻能是一個落魄子爵了。
他從前的知交,也在他拋妻棄子以後,再不恥同他往來。
如今京中人已經隻知道新的定國公,不記得從前的廢世子了。
當時,他為了他的愛情義無反顧,如今也該承受這樣的下場。
我吩咐門房,讓人傳話給他。他到底還是國公府的血脈,每年二月,他可以去全國各地定國公府的鋪子,用他的名字和一樣信物取三百兩銀子,作為他和秦念念一年生活的資費,這也是榮陽長公主的意思,再多的,也沒有了。
猶記上次回來,他們還是春風滿面、氣色絕佳的,這次回來,倒是都憔悴了不少。當年令國公世子一見傾情、繼而鍾情的風流嬌娥,如今也成了個沉默的中年婦人,在外頭的日子又哪能全是詩情畫意呢。
他和秦念念暫住在一個小院裡,當年他們情濃之時,他聲稱要將這個院子贈與秦念念。但他沒和我說過,既沒移交地契,也沒籤字畫押,故而院子仍在國公府名下。我也且讓他們這麼住著,還指了幾個下人過去伺候。
那下人後來回來說,他們私下吵了不止一架。霍晏怪秦念念教唆她離京,秦念念卻說是霍晏沒有本事,被婦人和稚子奪了家業。
我都裝不知道,那是他們的事。
他們在京城裡鬧了幾場,我都沒有見他,隻是廣而告之京中各府,霍晏不孝,我承榮陽長公主和老國公的遺願,隻得如此,諸府切不可以幫他。
京中人都見過長公主和老國公的後事,了解我撐住國公府的辛苦,知道長安不得父親教養、少年襲爵的辛酸。
就連聖上也不肯見他。
許是已經住不慣了,他和秦念念灰溜溜地離開了京城。
21
又過幾年,長安娶親了。人是他自己看上的,給他和皇孫們上學的博學鴻儒林伯卿林大學士的孫女,林持盈。
我聽過林氏的才名,也聽聞林大學士於諸孫之中最愛此女,親自教導長大。也見過姑娘本人,靡顏膩理,耀如春華,慧心巧思,嫻雅從容。
他們彼此有意,我便為他去求娶。
林伯卿歷來便看重長安,喜他少年老成,文韜武略,又知道孫女也對長安情根深種,和他家人商議,答應了這門親事。
珊瑚也定了親。她妍麗多才,出身國公府,有縣主身份在,自小得我教養,長於理家,樣樣都出色,真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我讓長安去打聽, 問了李瓊華和珊瑚自己的意見,最後定下了長安的好友, 文淵侯世子,程嘉佑。
我這時才知道,那年他來尋長安, 為珊瑚撿她掉下的紙鳶,珊瑚便與他見過。自此,長安便多了一個小秘密,替妹妹和好友傳信。
我又氣又笑, 拍打著長安, 他嬉笑著躲閃。
持盈入府後, 我先讓她試著管一半的事,見她做得穩妥,便將大半都交給了她。
而我卻在想,長公主擇兒媳,若是要挑才女,按著名氣去問便是了。若是要挑家世,也不必設如此大宴,他們從前來往的人家,難道還不夠顯貴嗎?
「若我」珊瑚也出嫁了, 是我和持盈一起操辦的,長安送她出嫁, 她定會獲得一世的幸福。
兒女們都過得好, 我便也放了心。
每日晨起時看著鏡中的自己, 年華不再,眼角已添了不少皺紋。
李瓊華陪伴著我過了半世, 一開始瞧不上她,後來一天不聽她嬌嬌嗲嗲地說話, 倒不習慣了。
菱娘去得早,青枝與其說是侍妾,更像是我手下一大管事,還有其他通房丫頭, 國公府都會為她們養老。
我在後半生先送走青枝,與我相伴一世的李瓊華也在五十歲的時候走了。
雖然心內不免感傷,然而,我到底護住了她們一世。
霍晏和秦念念後來還是回來了,老了,大概是遊不動了。
霍晏哭著喊著要見我, 說自己知道後悔了。
持盈問我要不要見,我說不必了。這麼多年, 他的心性還沒有成熟, 以為做錯過,隻要自己知道悔改, 都能得到原諒。
他們住過的院子如今已有別人入住了,於是持盈便吩咐人在城郊找了個房子,又讓兩個人照顧他們,隻是我和長安都去沒有見他們。
下人說, 霍晏不肯跟秦念念住了。秦念念也央著人給我傳話, 希望給她另找個房子。我也答應了,讓人在隔壁又找了一間。再怎麼,也是國公府的姨娘。
他們就這麼兩看相厭地直到去世。
我活到了很大的年紀,兒女也有了兒女, 兒孫滿堂,在我膝下盡孝。
若說來,這倒也是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