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後,我開車往外走,路過門口的時候,和一個穿酒紅色長裙的漂亮姑娘擦肩而過。
車窗半開著,她身後那男人說話的聲音飄進來:「妙妙,等會兒你先敬鍾總兩杯,然後再……」
我的心情愈發沉鬱,我幹脆把車開到了附近一家酒吧,戴好口罩和帽子,聽那裡的大學生樂隊扯著嗓子唱歌,老王樂隊的《我還年輕,我還年輕》。
我思緒不由微微恍惚。
大學那會兒我也跟音樂系的幾個同學玩過一段時間樂隊,抱著吉他,拿起麥就能唱兩句,甚至在校慶活動上,酣暢淋漓地表演過一次。
那是我最肆意的一段青春時光,可惜後來進了這個圈子,隻能學著寸寸收斂鋒芒。
酒喝到一半,胃部忽然湧上一股劇烈的疼痛。
我捂著胃俯下身去,給小林打電話,讓她把我送進了醫院。
檢查做完,醫生很快得出診斷結果,急性胃出血。
在片場熬了三年,因為飲食經常不規律,我本來就有慢性胃病。
這幾天為了模擬出女科學家身在末世資源短缺的狀態,我幾乎沒怎麼吃東西,再加上剛喝了冰可樂又喝了酒,病情就越發嚴重。
醫生建議我做潰瘍修復手術,麻藥扎進來,我很快就沒了知覺。
再睜開眼,已經在病房內掛水。
目光微微一轉,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神情嚴肅的鍾衡。
幾乎是在我睜眼的同一時間,他就察覺到我醒了,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低聲問:「還好嗎?」
我歪著腦袋看他,扯扯唇角笑道:「我還以為你今晚有事,沒空聯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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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衡輕輕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
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全然的疑惑不解。
冰涼的藥水一滴滴落進血管,那股冷從手背蔓延到全身。
我盡量讓自己忽略心髒深處傳來的刺痛,笑著問:
「那個酒紅裙子的姑娘,她敬的酒不好喝嗎?」
8
其實,以鍾衡的身份和地位,我早就想過,他身邊可能不止我一個。
從前是交易,是我在仰視他,我管不了,也就當不知道。
本以為經過這人情冷暖的三年,我已經被鍛煉得百毒不侵。
可當人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時,我發現自己還是會抑制不住地失落。
鍾衡愣了一下,好像才反應過來,忽然伸手,抓住了我沒扎針的另一邊手腕,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阮甜,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他沉聲道,「那是小年的心上人!如果不是因為小年,我根本不會去——你以為我是那種別人送個漂亮女孩過來,我就照單全收的人嗎?」
鍾以年的……心上人?
可是,為什麼會被送到鍾衡的酒局上?
我一時沒能捋清當中的關系,但知道是我誤會了,抿了抿唇,輕聲道歉:「對不起。」
鍾衡的神情一下就軟了下來。
他溫熱而幹燥的手指一路往上,擦掉我額頭的冷汗,輕聲道:「你睡吧,我替你看著藥。」
「不用。」我拒絕道,「有小林在,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我讓她回去了。」鍾衡淡淡道,「一個人待著,或者我陪你,你自己選吧。」
我咬著牙把髒話吞回去,惡狠狠道:「你想待在這兒就待吧。」
他微微勾起唇角,俯身親了親我的鼻尖:「睡吧。」
後面幾天,我住院觀察,鍾衡也一直待在醫院裡,忙前忙後地跑,比小林還盡心。
大概是人生病的時候會下意識心軟又感性,看到這樣的鍾衡時,我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從前。
其實他並不是一個會照顧別人的人,我也不是,但那三年我待在他身邊,還是漸漸學會了怎麼做飯,怎麼調酒,無比了解鍾衡的口味和偏好,穿他喜歡的裙子。
甚至能在睡得正熟卻嗅到酒氣時,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給他衝一杯解酒的蜂蜜水。
但現在,一切都顛倒過來。
被照顧的人成了我,而鍾衡成了事無巨細照顧我的人。
就連剛談了戀愛的小林,也忍不住豔羨地偷偷跟我說:「阮甜姐,鍾先生對您真的很好诶。」
那時鍾衡正跟著護士去藥房拿我下午要輸液的藥,人不在,但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
打掃得格外幹淨的病房,床頭花瓶裡插著新鮮的百合,玻璃盤裡還放著切成片的香蕉和獼猴桃——
那是我親眼看著他問過醫生我能吃什麼水果後去外面買回來,又細心切好的。
以至於我幾乎要生出某種錯覺,以為我和鍾衡,不過是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情侶。
沒有曾經的包養和交易,沒有他許諾後又忽然終止的未來,沒有被我刻意壓在心底的隱秘心事。
鍾衡帶著護士回來的時候,我還陷在回憶裡,等回過神,就聽見他讓小林先離開。
護士扎完針就走了,鍾衡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問我:「在想什麼?」
「在想……三年前。」我頓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把針孔青腫的手展在他眼前,「那天我做了很漂亮的指甲,本來是想給你看的,可惜一見面你就跟我說,『我們結束吧』。」
說這話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但鍾衡還是愣在原地,眼中閃過幾分罕見的失措和狼狽。
這是我第二次在鍾衡面前提到那天的事,或許從心底深處,我還是很想知道他當時忽然結束我們關系的原因。
但自始至終,鍾衡都沒有回答過我。
氣氛微微凝滯的時候,有人敲門。
我抬眼看去,正好看到莊寒拎著果籃,抱著花走進來。
鍾衡的眼神一下就冷了,莊寒就跟沒看到似的,把東西放在床頭櫃上,又滿臉愧疚地跟我道歉:「對不起甜甜,你手術那天我還在雲南拍戲,今早剛坐飛機趕回來的。你還好嗎?」
他目光掃過我手背發青的針孔,眼神裡多了幾分難過:「疼嗎?」
「還好。」
認識時間久了,我已經習慣莊寒這種不加掩飾的熱情。
但顯然鍾衡是不習慣的。
他坐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似乎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淡淡道:「我去抽根煙。」
莊寒露出得逞的笑容。
鍾衡走後,他才跟我說起自己這些天的際遇。
大概就是一位名導看中了他,邀請他去試鏡,一部大制作的雙男主之一。
我隻給莊寒搭了座橋,後面如何攀登,他全靠自己。
我真心實意地誇他:「你比我當初強。」
莊寒眼神一閃,神情忽然微微黯淡下來:
「別這麼說……我覺得如果你當時遇到的是另一個為你搭橋鋪路的人,而不是那個鍾衡,你會做得比我更出色。」
我笑了笑,沒說話。
莊寒隻待了不到半小時,就接到經紀人的電話,讓他趕緊回公司。
他離開後,又過了很久,鍾衡才走進來。
他緊抿著嘴唇,神情看起來並不愉快。
9
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才出院。
出院那天,鍾衡開車送我回家,卻在半路接到一個電話。
他皺著眉頭聽了片刻,然後淡淡道:「好,我現在就回去。」
我轉頭望著他:「公司有事嗎?」
鍾衡微微點頭。
「那你過去吧,把我放在路邊就行,我打電話叫小林來接我。」
「不用。」
鍾衡還是開車把我送到了樓下才折返,我盯著那輛車消失在視線內,這才拎著東西搖搖晃晃地上樓。
剛到家,靜姐就打來了電話,說我母校外宣部的部長聯系到她,希望能請我回學校做個演講,激勵這一屆即將畢業的學弟學妹們。
我聽得有些好笑:「他們怎麼會想到請我?」
靜姐沉默了一下:「畢竟你現在是一線了,影後壓身,又有不少代表作,算得上實力演員了。他們要請你回去,也沒什麼奇怪的。」
是嗎?
我還記得當初我跟著鍾衡那段時間,罵我最兇的也是這群學弟學妹。
那會兒我上某綜藝的熱搜出來後,被點贊到最高的一條熱評赫然寫著:
「野雞就別裝影視學院的學生了,我們不認!」
下午靜姐過來接我,開車回了學校。
大禮堂的燈光照下來,面前簇擁的花束被照得格外好看。
而我站在那裡,講不被虛榮迷了眼,講實力和演技的重要性,全場掌聲雷動。
結束後我跟靜姐笑道:「我還以為會有哪個勇敢的學生衝上來罵我,『你也配說這種話』——」
靜姐平靜道:「快畢業的學生大多已經接觸過圈子了,他們知道誰惹不起。」
從大禮堂出來,我們又去了趟院長辦公室。
他客氣地笑著跟我追憶了一會兒往昔,又拿出當年我在學校時留下的相冊。
我眼尖地看到幾張,是我們上專業課,還有我之前在校慶上唱歌時的照片。
客觀來說,我長著一張嬌美得有些甜膩的臉,但當時眉眼間的桀骜不馴,衝淡了那種甜,反而顯得更加肆意和從容。
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我,是回不去的青春時光。
我看得有些出神,等回過神來,笑著問院長能不能把照片給我。
他答應下來,又感慨般說道:
「其實這是後來洗出來的照片了。當初最先放在相冊裡的幾張,被一個想跟您合作的品牌負責人拿走了。」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茬,抬眼看過去:「什麼時候的事?」
院長努力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說:「差不多三年前。那位先生,好像是姓……鍾吧?」
我一時愣住。
鍾衡?
他之前還來過我學校,要走了我的照片?
他想幹什麼?
心頭疑惑萬千,我沒表現出來,隻是笑著抽走了照片,又很配合地跟院長錄了一段鼓勵校友的視頻,這才起身告辭。
回家的時候,我發現鍾衡的車竟然停在樓下,過去敲了敲車窗。
結果鍾衡下車的時候,手裡竟然拎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
「為了你的身體健康著想,我希望能搬來和你一起住。」鍾衡凝視著我的眼睛,「像之前這種長期胃病導致的胃出血情況,不能再出現第二次了。」
我沉默片刻,眯著眼睛笑道:「好啊。」
鍾衡就這樣搬進了我家。
三年前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他隻會偶爾過來住兩天。
那時我曾經很委婉地問過他,要不要住在一起,這樣我照顧他會更方便一些。
情欲的浪潮剛剛褪去,鍾衡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發,輕聲道:
「阮甜,你是聰明人,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提了。」
這是警告了。
我心尖發顫,但仍然乖巧地垂下眼,軟軟地應聲:「好的,鍾先生。」
那時候的我多卑微,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年後,鍾衡會主動拎著行李箱站在我面前,告訴我,他要和我同居。
搬進來的第二天,鍾衡就把我冰箱裡各式各樣的酒整理打包,丟進了儲物間,又帶著我去了趟超市,用各種新鮮食材塞滿了冰箱。
和鍾衡一起逛超市,這是我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可它真真切切地發生後,我隻覺得難過。
為曾經的阮甜難過。
我故意從貨架上掃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零食丟進購物車,鍾衡也沒有生氣,隻是從容不迫地推著車,把東西一件一件歸回原位。
等他推著隻剩一瓶牛奶的空車朝我走回來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無趣極了。
隻要我不在劇組,回家就是鍾衡下廚。
我驚訝於分別的這三年,鍾衡竟然學會了廚藝。
他卻神態自若地做好了三菜一湯,招呼我過去吃。
菜色很簡單,但也的確是我喜歡的。
曾經我趴在他肩頭,醉醺醺地講母親過去是如何病態地操控我的人生——因為「有營養」,不喜歡的胡蘿卜要吃滿滿一碗;因為「要節制」,所以我最喜歡的雞翅隻能吃兩隻。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以後成為大明星,賺很多很多錢,買吃都吃不完的雞翅。」
在看到盤子裡金黃的烤翅時,過去的回憶忽然滾滾襲來。
我捏緊筷子,在桌邊坐了下來。
鍾衡的廚藝很好,是那種與他身份不符的、令我驚詫的好。
我咽下一口小米粥,笑道:「分別這三年,鍾先生倒是變得更賢惠了。」
他完全不介意我用這個詞形容他,神態自若地把最後一塊雞翅放在我面前的小碟裡:「喜歡就多吃點。」
我忽然就有些泄氣。
其實我能察覺到,從我住院那天開始,和鍾衡之間的關系就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最初我是帶著不甘和怨恨接近他,想讓他像當初的我一樣,心動淪陷後再被丟下一回。
可鍾衡不動聲色,保持著他慣有的冷靜和理智,一點一點,又把我拖進了回憶的漩渦裡。
他好像總有這樣的本領。
10
吃過飯,鍾衡把碗筷放進洗碗機,等洗好後又拿出來一一擦幹,放進消毒櫃裡。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始終有條不紊,甚至優雅得像在處理什麼公司決策。
我靠在門框上看了一會兒就回了臥室,把前段時間從學校裡拿回來的照片翻出來,挑了張我最喜歡的裝進相框,放在了書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