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緊他的手。
抬眸看著他風光霽月的臉,心情不禁平復了些許。
「王爺,你把定王府的暗衛明衛都帶來了……」我淡笑,轉頭看了看一直尾隨我們的隱衛,「想必王爺也帶了不少火藥?」
他笑而不語。
「我能不放心嗎?」我摸了摸他心口。
趙懷瑾淺淺笑了。
他送我到門口,我和幾個少年穿著流民破爛衣服,混進了人群裡。
周圍流民叫嚷:
「燒了官府,搶糧食!
「打死縣官,搶金銀!」
我們幾個隨人群裹挾著湧進了一個暗巷。
不出片刻,果不其然,流民中湧出來幾個佩刀的練家子。
我拉住少年,躲在了牆角後,靜觀其變。
為首的魁梧男子,衝進了府衙,所到之處,血光滿地。
那身形,應該是北梁人。
我屏住呼吸,帶著少年悄悄潛入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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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熟悉的聲音響起,我忙不迭躲了起來。
是沈玠!
我探頭望去,府衙當中,周身肅殺的將軍,不正是他。
他桃花眼微閉,一身黑服襯得他神秘莫測。
沈玠狂傲地說:「努努哈勵,好久不見。」
黑暗中顯現出一個身影,我定睛一看,是當年的北梁親王——努努哈勵。
他沒死!
沈玠笑了笑:「當年饒你一命,你該知道本將軍有所求。」
努努哈勵也笑:「當年若不是沈將軍泄露了凌遠山的作戰計劃,我北梁斷然不可能幾年間恢復了生息。」
沈玠輕笑:「你要是不假意投降,哪裡有我現在的榮華富貴。」
「嘶——」沈玠咬著唇,吃痛地皺緊了眉頭,「努努哈勵,本將軍要你助我謀反。」
努努哈勵假意關心一句:「沈將軍,受傷了?」
沈玠橫了他一眼。
努努哈勵趕緊憋了回去。
我略一思索,應該是趙懷瑾的毒藥,害他痛了。
沈玠手掌一ẗû⁸拍桌面,惡狠狠地說:「凌枝華也上戰場了。」
「凌將軍那個女兒?」努努哈勵反問。
沈玠說:「她父親在軍中一向有威望,此次她來北梁,來者不善。」
努努哈勵打趣地說:「她不是被你迷得五魂三道?」
沈玠甩了他一個眼神:「她變得不一樣了。」
努努哈勵大笑:「沈將軍,凌枝華當年為了你,擋了本王一箭,那情誼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沈玠怒目。
「明天火燒,不許傷她。」
……
他們二人散去之後,我們悄悄回了軍營。
主帥帳篷裡,一盞明燈,亮晃晃的。
我知道,是趙懷瑾在等我。
23
雨沾替我滿上了一杯茶水。
我喝了幾口。
趙懷瑾招呼他們都退了。
燭火中,他問我:「沈玠要謀反?」
我遲疑了一下。
我覺得他的出現,像是某種精心安排。
此前我已然覺得不妥,他如此明目張膽地問我,更加深了我的揣測。
我直言:「你怎麼知道?」
他拿起拐杖,敲了敲地面。
「大地之母。」
我怔了怔,看向他,一臉波瀾不驚。
「太後告訴你的?」
他笑:「母後說了,你重生了,她也重生了,她要你替她報仇。」
我把盞了茶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謫仙一般的容顏。
「憑我?」
他朝我挪了挪,半空中伸出手,我握住了他。
他說:「還有我!」
我捏了捏他掌心,沉吟:「王爺有何妙計?」
隨著他笑而來的是,門外的嘈雜聲。
「將軍,不好了,流民闖進來了。」
我下意識地想要保護他,沒想到卻被他攥得緊緊的。
「趙懷瑾,你可知今天沈玠要火燒了我們!」
「別慌,夫人,為夫早有安排!」
難道?
我屏住了呼吸。
如果說,這一場北梁之行,是太後和沈玠之間的一場博弈。
那我恐怕隻是導火索。
不出意料,周圍的火勢開始四處蔓延。
但令人奇怪的是,熊熊大火隻是在帳篷外燃燒,帳篷內竟然沒有一點硝煙之氣。
我皺起了眉頭:「這是?」
趙懷瑾眯眼緩緩笑開:「石墨烯。」
「這是什麼材料?」我錯愕地看著他,簡直聞所未聞。
趙懷瑾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將我攬入他的懷中。
「石墨是一種礦物質,裡面含有碳物質。」
我瞪大了眼睛。
「夫人可用過番邦進貢的鉛筆?」
外面大火蔓延,帳篷內,他輕輕地撫平我眉頭。
「鉛筆在紙上輕輕地劃過,留下薄薄的一層痕跡,就是石墨烯。」
我忽而恍然大悟地問他:「此物有何用?」
趙懷瑾悄悄笑了。
「它耐熱,遇火不化。」
怪不得這次他非要帶上王府裡的帳篷,原來是這樣的妙用。
我忍不住笑了,我想能讓爹爹稱贊的軍火異能少年。
的確不是吹的。
24
「為何沒有喊叫聲?」
高頭大馬上的努努哈勵奇怪地朝沈玠問。
沈玠面容肅殺,單手牽著韁繩。
「垂死之人,不配有聲。」
努努哈勵猛踢馬肚,轉身打算離開。
「沈將軍,收屍的事情交給你了。」
未等努努哈勵走出一步,一支穿雲箭咻地從沈玠耳邊劃過。
我一身紅裝,騎在白駒之上。
「凌枝華,你……怎麼……」沈玠瞳孔裂開看著我。
我冷笑一聲:「怎麼毫發無傷?」
沈玠臉色越來越暗,與天邊一道滾雷交相輝映。
我右手一揮,少年將軍從身後拖出了一張大鼓。
雨沾將鼓槌交到我手裡。
我當著沈玠的面,一錘一錘敲打在鼓面上。
沈玠臉色相當難看。
一曲鼓畢。
我立於駿馬之上,與他四目相對。
「早知沈將軍喜歡用火攻。」
沈玠黑臉:「原來你們早有準備。」
我輕笑:「沈將軍輕敵了。」
沈玠抽出佩劍:「憑你和一個瞎子?」
激將法?對我沒用。
我撫摸著鼓身:「沈將軍,不記得這首曲了?」
我與他身後都是浩浩蕩蕩的軍,北風蕭瑟,他不言,我不語。
隻剩鼓音餘味,繞梁大山。
良久,他開口:「醉花宜晝,醉雪宜晚。」
我目色空然地望著放在心上多年的身影。
那晚洞房花燭,紅燭泣淚。
他帶著他的驕傲,踐踏著新婦自尊,便早該想到有今日。
「情最難久,故多情人比至寡情。」
我手持斬骨劍,劃破了鼓面,裂帛之聲甚為刺耳。
我高呼:
「沈玠,你可知這美人鼓是誰的皮?
「是宋蔓!是你的心頭肉啊!太後親自命人將你心頭肉剝皮削骨,做成此鼓。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宋蔓是假公主,她一開始接近你,就是為了榮華富貴!」
我揮舞著斬骨劍,衝到了沈玠面前。
「你勾結北梁,賣主求榮,今天我不光要替爹爹報仇,我還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那一戰,我不記得打了多久。
我隻記得大雨滂沱背後,雨幕中沈玠倒在我面前,面目模糊。
最後一口氣息,他眼神清明得像我初次見他。
他口中喋喋不休:「枝華……若有來世……我……不負你……」
我一刀割掉了他的舌頭。
不,你沒有來世了。
我拿著斬骨劍,一刀一刀撕開了他的心髒。Ŧũ̂⁹
一刀刀劃破了他虛偽的面孔。
直到雙手鮮血淋漓,我還意猶未盡。
直到趙懷瑾命小夏子把我從死人堆裡拖出來,我手裡還拽著沈玠的兩隻眼珠子。
25
我與趙懷瑾在北梁滯留了三月。
他負責疏散流民。
我負責剿滅北梁餘孽。
美人鼓已碎,我命小夏子剝了沈玠的皮,重新做了一張鼓。
每當日暮西垂,我總喜歡坐在鼓面前,靜靜地望著遠處鴻蒙高山。
因為爹爹在北梁威望十分高,我所到之處,歸降者眾多。
等到開春,事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
一日,天朗氣清。
我對趙懷瑾說:「我想爬山。」
他剛命人修復好了防火的帳篷,順便多做幾味火藥。
停下手裡的活計,他自晨光中來尋我。
「王妃想去爬山,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我上前摩挲著他的臉,陪我邊塞半年,他俊美的臉上不知何時染了些許風霜。
「小夏子,把那鼓帶上。」
雨沾一愣,拉著我衣角:「小姐,怕王爺多心……」
我扶住雨沾的手:「無妨。」
一行人上了山坡,我站在山巔,任風從我耳畔吹過。
我轉過身,見趙懷瑾正拄著拐杖,眼笑盈盈立於我身後。
我踮起腳尖,在他唇上一觸。
他斂眉一笑,伸手將我攬入懷中。
「夫人,母後想抱孫。」
我嘴角一笑,在他胸膛蹭了蹭。
「你今晚努力。」
他將下顎緊緊地埋在我頭上,伸出指節分明的手,想要來摸我的臉。
我不顧他反對,抽身離開。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邊塞寒霜,妾身面無顏色。」
他愣了一下,笑道:「為夫不能視目。」
我離他遠了些,怯怯地走到他身邊。
牽起他的手,帶著他來到鼓面前:「這是前塵, 如今隨風。」
「夫人打算怎麼處置?」
我一腳踢翻了鼓面,大鼓和著碎石子,灰塵僕僕滾落懸崖。
「自然是讓他粉身碎骨!」
26
回到京華, 已是盛春。
上京朱雀街,桃花盛開, 繽紛落灑。
我端坐白駒之上,趙懷瑾坐在輦轎內,雙手拄著拐杖, 安靜地微笑著。
街道上有人小聲議論:
「凌將軍的臉怎麼了?」
「可惜了。」
「不許胡說, 女子難道隻能以色侍人?」
「反正定王是瞎子,能看見什麼!」
我耳邊傳來窸窣,雨沾好幾次擋在我面前, 想要替我教訓了路人。
我攔住了雨沾。
到了宮門口, 太後早已出來迎接我們。
我下馬。
太後慈眉善目來接我,拉住我的手, 看著我的臉,老淚泛濫。
「華兒, 辛苦你了。」
我叩首:「得蒙太後垂憐,臣女幸不辱命!」
太後哽咽了幾句, 宮中大擺宴席。
回到定王府已是夜深。
我身穿一襲白衣,垂目坐在床側, 趙懷瑾摸著一塊石頭,斜靠在床頭。
燭火搖曳。
萬籟俱靜。
我扭過頭,湊到他面前,伸出手想要解開他衣衫。
他趁我不備,雙手突地摸住我的臉。
我驚慌地想要躲開他,卻已知來不及了。
他目光黯然地從我額頭摸到鼻翼,臉色由淡然漸漸轉為痛惜。
我嘴角翕動,想要即刻解釋什麼。
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輕輕覆上了我的唇。
那夜, 他很溫柔。
翌日清晨醒來, 他已經去了書房,去研究他那些石頭。
戰場上, 我臉上不小心留下的疤,成為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芥蒂。
他一連幾日閉門不出。
等我從練兵場回來時,他整個人都胡子拉渣, 憔悴了不少。
我告訴他:西北戰事將近, 我要去前線了。
他嘴角抽動, 發瘋一樣把石頭扔到了地板上。
碎了一地。
我蹲下身撿起來, 跪在他腳邊, 把臉貼在他掌心。
「王爺,你看不見。」
「本王知道。」
「所以我的臉, 它不重要。」
空氣沉默著。
我感覺有鹹湿的液體緩慢落在我手背,我驀然地抬起頭,他吻在我疤痕處。
自此以後, 上京有兩大悍將。
一為凌家女枝華,面目可憎,所到之處,皆稱「鬼面閻羅」。
一為皇叔懷瑾, 眼瞎心亮,善奇兵布陣,鐵樹銀花。
世人皆嘆:伉儷情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