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在我窗沿下的星象圖是你畫的對不對?
「清早放在桌上的蓮子是你剝的對不對?
「就連掛在我屋門外的蟋蟀也是你捉的對不對?
「為什麼當年有那麼那麼多的事,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他一下子笑了,眸光流轉,仿若有春風拂過般溫柔。
「昭昭,我們的婚期定了,大婚的事宜也都準備妥當了。一輩子那麼長,那些事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番外:往事
陸安十五歲那年中了舉人,為了能更安心讀書,他爹將他送到京城南郊一處僻靜的書院。
院長是陸明的好友薛懷方,隻收少數幾個世交子弟。
書院遠離市囂繁鬧,最是清淨,陸安在那裡每日上課、讀書、做文章,也過得舒適自在。
這年盛夏,天氣酷熱,陸安正坐在院子裡的杏樹下納涼,聽到隔壁院落裡傳來了不小的動靜。
他起了好奇,爬上屋頂去看,隔壁有人來來回回,一趟一趟往裡面搬東西。
他來了這裡大半年,那間院子一直靜悄悄的,隻有人打掃並無人居住,今天竟然來了人。
也不知是誰要來住,排場真是大,搬了大半天東西,臨近傍晚正主才坐著馬車姍姍而來。
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陸安遠遠看了那姑娘一眼,不知怎麼的,腦子中就冒出了曾經讀過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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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小姑娘住了進來,一向安安靜靜的院子便有了煙火氣。
每日陸安讀完書回來,都能聽到牆的那一邊傳來細細微微的聲音,而那個小姑娘的說話聲,他總能一下就辨認出來。
這天,陸安正在泡茶,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哎呀」一聲驚呼,接著是侍婢的聲音。
「小姐,你怎麼了?」
陸安心裡一驚,壺裡的水便灑了出來,他也顧不得收拾,就翻身爬上屋頂去看。
小姑娘並沒有受傷,小小的手心裡捧著一隻毛還沒長全的雛鳥,對著院子中的一棵樹,一臉的焦急。
「小鳥從巢裡掉下來了,這可怎麼辦啊?」
她的貼身侍婢在一旁安慰:「小姐別急,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奴婢去借把梯子,將小鳥送回去。」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喃喃自語:「若是雌鳥回來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不知該有多著急。」
那天,她一直陪著這隻雛鳥,絮絮叨叨說話,又喂水喂食,直到太陽都落山了,被催了幾次,才去就寢。
回屋之前,還在窗戶邊給雛鳥做個窩,還墊了一塊她日常用的水青色絲帕。
等到對面的屋裡熄了燈,沒了動靜,陸安又寫起了文章。
莫名其妙地,往日信手拈來的詞句,今日卻越寫越煩躁,滿腦子都是小姑娘那雙纖細雪白的小手。
陸安幹脆把筆扔了,走出屋門,翻過了牆。
他找到那隻雛鳥,握在手中,又爬上了樹,把鳥放回了巢裡。
這件事做完,又鬼使神差地將那塊軟軟的絲帕收進了懷裡。
他心滿意足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翻回去繼續讀書。
第二天一早,隔壁便傳來了哭聲,小姑娘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一顆流個不停。
「小鳥不見了,肯定是夜裡被野貓叼走了。」
她哭得太傷心了,這讓陸安十分氣餒,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件蠢事。
想登門去解釋,又覺得唐突,怕被人家當成是個偷窺的變態。
幸好她的侍婢一直在哄她。
「小姐別傷心,沒準是被雌鳥發現了,又將小鳥銜回了巢裡呢。」
「是嗎?」她還是抽抽噎噎的。
「小姐別急,等奴婢去借把梯子爬上去看看。」
很快,梯子借來了,侍婢爬到鳥巢邊,大聲喊:「小姐,小姐,小鳥真的回去了。」
「真的嗎?」
「千真萬確。」
她這下開心了,眼裡還含著淚,臉上卻笑了起來。
陸安心想,她的眼淚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知以後若是自己惹哭了她,會不會也能那麼快哄好。
這麼想著,等緩過神來,他又嚇了一跳,覺得方才實在是不著邊際的異想天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陸安習慣了每日讀完書去聽聽隔壁的聲響,總覺得有那個小姑娘在,一切都變得鮮活起來。
這天,那間院子又來人了,是個年輕的公子,一身的貴氣。身後還跟著個黑衣少年,沉穩內斂。
陸安聽到小姑娘叫那個年輕公子哥哥,他們在院子裡下了會兒棋,又開始猜字謎。
年輕公子的謎面還沒說完,牆這邊的陸安就能猜出來,可小姑娘左思右想,還是猜得驢唇不對馬嘴。
她怎麼這麼笨。
陸安心裡忍不住嫌棄,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一直往上翹。
等年輕公子和黑衣少年走了,小姑娘還坐在院子裡,託著腮,對著字謎冥思苦想,雪白的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
等夜幕降臨了,隔壁院子的人都睡了,陸安又翻了牆。
他把白天字謎的謎底都寫在張紙上,放在了屋外的桌子上。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等到了小姑娘的驚呼。
「是誰能把這麼多字謎都猜出來,真是太厲害了。」
陸安聽到這一聲「太厲害了」,如同在三伏天裡喝了一碗冰蜜水,心裡又清涼又甜膩,說不出的暢意。
小姑娘把身邊的人問了個遍,都不知道這謎底是誰寫的。
最後她笑嘻嘻地指了指天,「定是昨晚天上的文曲星顯靈了。」
陸安啞然失笑,覺得她還真的是笨得可愛。
將近兩個月過去了,天氣剛剛有了些涼意,小姑娘便搬走了。
那間院子又恢復了寧靜,陸安心裡空落落的,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下雪了,陸安和幾個書院的同門一起喝酒寫詩,等人都散了,他已有了醉意。
好似想起了什麼,拿起筆又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喲,文弘兄這是在思慕誰呢?」
陸安字文弘,叫他的是薛楨,書院院長薛懷方的兒子,也在這裡讀書,一向與他交好。
陸安沉了臉,不動聲色地將桌上的紙卷起來,淡淡說:「隨便寫寫的。」
「嘿嘿。」薛楨一臉狎促的笑,擠眉弄眼的。
「隨便寫寫就寫《漢廣》,騙誰呢?真看不出來,文弘你有動春心的時候。」
說著,他又拍了拍陸安的肩膀,「是哪家的姑娘啊?能讓你這麼清心寡欲的人惦記上。」
陸安想了想,低低回了一聲:「不知道。」
「哈哈哈,」薛楨開懷大笑,「原來還真的有啊。」
此時陸安才知道上了當,轉身就走,任薛楨在身後如何喊他,也不再搭理。
轉眼冬去春來,又入了夏。
在最熱的時節裡,那個小姑娘又搬來住了。
一年沒見,她長大了長高了一些,隻是大眼睛裡還帶著天真爛漫和純真稚氣。
今年,她的院子裡造了個池塘,裡面種滿了荷花,傍晚暑氣漸消時,她就坐在池塘邊,看荷花,採荷葉,剝蓮子。
有時起了興致,還會將鞋襪脫掉,光著一雙雪白的小腳踢水玩。
陸安心裡有些不高興。
女孩兒的腳最是金貴,怎麼能輕易示人。
但轉念又想,這裡一向幽靜,除了他,也不會有別人看到,那自己就勉為其難,將來娶了她吧。
他正想著,那個小姑娘站起身去夠一個遠處的蓮蓬,身子一晃,雖沒有摔倒,但頭發上的翠玉蓮花簪落在了地上,摔成了兩截。
「哎呀。」
她驚了一聲,撿起簪子,悠悠嘆了口氣,眼圈紅了,但最終沒有哭出來。
這一幕,連同他想娶她的念頭,都被陸安刻在了心裡,而且好似還會生根發芽一般,慢慢蓬勃了起來。
之後一連幾年,每到盛夏,小姑娘就會搬回來住一段時間。
陸安一年年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出落得越來越光豔照人,唯一不變的是臉上的嬌憨動人和眼中的清澈如水。
十八歲的陸安越來越期待兩年後的科考。
不是為了鯉魚躍龍門,而是想考中了功名,他就可以登門拜訪,問她姓甚名誰,然後去她家裡提親。
十九歲那年,皇帝駕崩了,家中的爹來了信,說即位的新帝名不正言不順,微詞頗多。
可陸安不在意這些,隻想安心讀書備考。
隻是那年夏天,不知為何,她沒有來。
第二年科考,陸安成了欽點的探花,這是件光耀門楣的天大的喜事。
親朋好友都歡天喜地,隻有他鬱鬱寡歡,因為他找不到他的小姑娘了。
他還是會時不時回書院,隔壁的院子始終人去樓空,再沒有人回來。
有一次,還遇到了薛楨,薛楨看著他,一臉的遺憾。
「原來你看上的是這家的姑娘,我也見過幾次,確實美貌動人。隻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麼好看的小姐,隻怕早就被人求娶走了,你還是另尋他人吧。」
薛楨本意是想安慰,陸安聽了,心裡反而更加鬱結。
又過了幾天,是新登科的三甲遊街的日子,京城的街道上圍滿了年輕的姑娘。
他在鶯鶯燕燕的人群中仔細看了又看,還是沒找到她。
當晚遊完街回到家,管家拿來一張名帖。
是湖陽公主送來的,邀他擇日去府上一敘。
他掃了一眼,就隨手丟掉了。
湖陽公主的大名他也有所耳聞。
自從先帝駕崩後,這位原來名不見經傳的公主便聲名鵲起了。
隻不過都不是什麼好名聲。
有人說她仗著新帝的寵愛搬弄權術,有人說她喜好男色,淫蕩成性。
這京城的男人,不管是為了權還是為了錢,都可以去找她,隻要能搏公主一笑,便可平步青雲。
陸安並沒有見過湖陽公主,可風言風語聽得多了, 心裡對她也是極為不齒。
她父皇駕崩剛剛兩年,守喪期間就如此為所欲為, 當真是毫無廉恥之心。
京城裡能請到湖陽公主的宴會很多,可陸安從來不參與,他想到那張送來的寫著她名字的名帖, 心裡就不舒服。
這天,又是盛夏,他下了值,還是不死心, 想再回書院看看。
路過湖陽公主府的時候, 忽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小姑娘, 身穿華服,正登上馬車。
陸安想也沒想,就奔了過去,可卻還是遲了一步, 馬車已經越走越遠。
他拉住府門口一個僕從打扮的人,指著問:「那車裡的是誰?」
僕從看著他, 一臉好笑神色。
「這裡是公主府,剛剛上車的自然就是湖陽公主了。」
湖陽公主。
陸安腦子裡一片空白, 半晌都緩不過神來。
晚上,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呆呆坐了一整夜。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在心裡扎根了五年的小姑娘會是湖陽公主。
在那之後, 有湖陽公主的宴會,陸安也會去參加。
她看到他, 滿眼的驚豔之色,曾經的純真無邪被一種嫵媚又混沌的笑容代替。
「陸翰林。」她媚著一雙眼睛看他,口氣慵懶又隨意。
「今晚要不要去本宮府裡玩樂啊?」
那一刻,陸安面色蒼白, 心裡痛得幾乎無法自持。
他愣愣看著這幾顆山楂良久,再抬起頭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淚光。
「□(」以前,他想,她那麼笨笨的又那麼愛哭,自己可要小心一點,不能欺負了她。
可現在, 他對著她說這樣的話,她卻絲毫不在意, 隻是笑了笑。
「陸翰林不願意就算了, 何需把話說得這般難聽。」
陸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每一個有湖陽公主的宴會他都要去, 他想見她。
可看到她被一眾公子們簇擁追逐著,笑得媚麗又惹眼,他又心疼到隻能自己一杯杯喝酒。
其實他想問問她,還記不記得南郊的別院, 記不記得那一池的荷花, 那夏夜的蟬鳴,那漫天的繁星。
她想捉隻蟋蟀抓不到,是他偷偷捉了放在籠子裡掛在她房門口。
她想吃蓮子把手指剝得通紅,是他夜深時為她剝好放在桌子角。
她坐在院子裡看星星卻分不清星象, 也是他畫好了圖紙塞在她的窗邊。
但陸安沒有機會問,也問不出口。
他覺得這些事大概就一直藏在他心裡吧,藏一輩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