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多年,我娘一見琴娘和鳳娘,便緊緊攥住了她們的手:
「兩位好妹妹,兩位恩人,我們周家終於把你們給盼來了。」
這一聲「妹妹」,令琴娘和鳳娘同時一愣,旋即,兩人的眼眶都紅了。
李琴娘這一生隻有一個執念,那就是重歸周府。
隻因於周府做廚娘的那半年,是她前半生中唯一的光亮。
踏實、安心、暗戳戳的歡喜,在這裡她不是娼妓,不是妾,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而如今時隔近十年,她又過上了這樣的好日子。
我娘視她們為姐妹,將她們的院子安排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還派了幾個婢子在身邊伺候。
我娘幾番感慨地對琴娘道:「多年前我迷了心腸,不僅冤枉了你,還將你趕出了周府。可你不計前嫌地將荷姐兒撫養成人,你是我們周家的大恩人啊。辛勞了多年,你也累了,日後你就留在府裡享福吧。」
琴娘表面「嗯嗯嗯、是是是」,可扭頭就偷偷跑進小廚房去做糕點。
「主君愛吃荷花酥,大娘子愛吃糯米糕,兩位哥兒愛吃甜津津的金乳團,荷姐兒不挑嘴,香的甜的苦的鹹的全愛吃。哎呀,入口的糕點,旁人做的我不放心吶。」
她總是如此說。
初冬時節,我兄長周越與陳閣老家的嫡孫女成了婚,我幼弟周玄進宮做了御前伴讀。
如此一來,我也成了京城貴女中炙手可熱的人。
我突然間忙了起來,今兒個尚書家的小姐約我賞梅,明兒個祭酒家的千金約我喝茶,因著性情直率頗通世故,貴女們都願與我交好。
既然交好,自然就有人問我這多年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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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這時,我都大大方方地承認:「我是由兩個市井女子養大的,她們至情至性,一個性子極冷心腸卻極熱,一個動不動就哭,卻總是替我遮風擋雨。」
貴女們聽聞我於市井中長大,總會垂眸嘆一句:「你定然吃了很多苦吧?」
其實我娘也這麼問過我。
我於六歲離開她,十五歲又重回周府,這九年的母愛空隙,她總想為我填平。
她固執地認定,一個六歲的孩子驟然離開親娘,總歸是一件悽慘事。
可是這九年,我過得真的挺好的。
一日三餐,能飽腹;素衣淨襪,不受寒;雖然於市井中寄人籬下,卻也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
能遇到琴娘和鳳娘,是我的福氣。
但我娘覺得我的福氣不該止步於此。
所以她聯合我長嫂陳氏,非常積極地要為我尋一門好親事。
可接連相看了三四個,我都沒有遇到可心的郎君。
我娘急了,琴娘也急了。
琴娘急赤白臉地問:「你該不會著了鳳娘的魔吧,你可千萬別學她啊。」
鳳娘自從來了京城,隔三差五就往玉泉觀跑,每回都要小住三五天。
受那些道姑的影響,她如今的性情更恬淡飄逸了。
琴娘真怕鳳娘日後的墳前無人燒紙,因此勸她尋個郎君嫁了。
可鳳娘卻嫌棄地道:「呵呵,男人。如今我一見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此話日後可休要再提。」
琴娘訕訕地道:「世間男子,亦有好的。」
鳳娘斜眸:「誰?」
琴娘頓時不語。
鳳娘立即狠狠「呸」了她一句:「敢愛不敢說的慫貨!」
在周府,最蜜裡調油的就是我兄長和嫂子。
我兄長的模樣性情酷似我爹,但以他秀才郎的身份,原本是無法與名門出身的嫂子相配的。
可我們周家有個別家比不了的優勢,那就是,我們周家的男子不納妾。
聽說這是從我曾祖父那裡傳下來的規矩。
一生一世一雙人,曾祖父做到了,祖父做到了,看樣子我爹也能做到。
我爹娘十幾年風雨同舟,恩愛不移。
我娘性子雖強勢,但也著實能幹,周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當年即便在獄中,她也將兩個兒子教育得很好。
而我爹是個如玉如琢的清正君子,平生最是潔身自愛,不僅沒有妾室和通房,連秦樓楚館都不曾踏足過。
有我爹做榜樣,我兄長對嫂子那是百般體貼溫柔。
他二人賭書潑茶、相敬如賓,真真是一對神仙小眷侶。
我嫂子愛屋及烏,對我的親事也極為上心。
她將京中子弟的底細搜尋了個遍,終於將目光鎖定在平陽公主的嫡孫衛九郎身上。
那衛九郎我曾見過。
他有巖玉孤松之姿,嵚崎雅懷之態,且他幼時也曾流落市井,始終對貧苦人有悲憫之心。
而這樣的郎君,正是我想要的。
10
我與九郎成婚後,鳳娘去玉泉觀做了道姑。
這把琴娘給孤單得喲。
為解寂寥,她養了一隻名喚「大起」的白貓。大起很調皮,每日在周府竄來竄去地偷魚吃。
有一日,大起不知怎的跑到我爹的書房去搗亂,還打翻了我爹一方新買的名貴砚臺。
我爹將大起送還與她時,琴娘窘得滿面通紅,恨不得立即將大起丟出去。
可我爹卻含笑伸手阻止了她:「隻是一方砚臺,何須如此。」
琴娘那日不知被什麼鬼上身了,我爹一笑,她竟然當場怔住,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突然屏息翻眼,直直暈倒在了地上。
琴娘鬧了個大笑話。
她竟然在我爹面前中暑了。
這把琴娘給窘得啊,好幾個月在府中遇到我爹,都紅著臉躲著走。
我回府聽說了這樁事,在錦榻上笑得滾來滾去。
「哈哈哈哈,你可徹底現眼了。」
琴娘伸手就要揍我:「你這個小油嘴,慣會嘲笑我。」
我想接琴娘去衛府住,可她每每都斷然拒絕:「我好不容易才重回周府,可再不離開了。」
我娘這兩年為著琴娘的事兒沒少操心。
「哎,琴娘還年輕著呢,她對咱家有恩,總不能這麼糊裡糊塗地誤了她的終身。不然,我去跟你爹商量商量?」
我娘其實也很為難,但是她願意成全琴娘。
於是我娘笑語吟吟地去了琴娘的屋子:「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如——」
誰料,她剛一開口,琴娘就「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她的身前:
「大娘子,琴娘隻求能在周府終老,其餘無所求。您、您別說了。」
我娘一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琴娘含淚點頭:「琴娘知道。」
「可是——」
「琴娘心甘情願。」
我娘哭了,哭得像淚人一般,她挽起琴娘的手反復喃喃:「琴娘啊琴娘,你因何這般傻!」
鳳娘穿著缁色道袍來周府探望琴娘時,琴娘得意洋洋地對她道:「大娘子說我傻,其實我才不傻呢。我一個娼門裡爬出來的人,如今能在侍郎府裡吃香喝辣使奴喚婢,主母還視我如親姐妹,我能是傻子?」
鳳娘冷笑:「你奸、你滑、你最有心眼了。」
「哈哈,是吧!」
鳳娘住了兩日就要走,琴娘舍不得,囑她要常來。
鳳娘正色道:「哪戶正經人家有道姑三天兩頭穿堂入戶的?」
琴娘頓時蔫了:「哎,你走了,荷姐兒也走了,如今隻有大起日夜陪著我了。」
說歸說,鳳娘到底心有不忍,每月都會來周府住兩日。
直到萬徽二十四年春。
那個春天, 琴娘左等她不來,右等她不來, 派人去玉泉觀一問,玉泉觀的人說鳳梧道人上個月外出雲遊, 至今未歸。
琴娘慌了,在日夜不安中又等了數月。
可鳳娘再也沒回來。
鳳凰鳴矣, 於彼高岡;梧桐生矣, 於彼朝陽。
那個如鳳凰般冷傲、如梧桐般高潔的絕世女子, 她大概,真的厭倦了塵世, 去紫府神宮做仙人了吧。
鳳娘去後,琴娘一病不起。
她躺在榻上,眼窩深陷, 鬢發染霜, 連茶水都喂不進去了。
我守在她床邊, 緊緊握著她的手含淚道:「我爹就要下朝啦, 你千萬要再等一等啊。」
「大娘子容稟,您和主君對奴有大恩,奴雖出身下賤,卻不是那沒羞沒臊忘恩負義的人,若是,便到了下輩子也不得好死!實則是那來旺幾番糾纏奴,還搶走了奴的汗巾子,奴自知名聲不好,不敢聲張,隻能私下尋他討要。奴再不敢了!什麼勞什子汗巾子,奴不要就是了,大娘子您再信奴一回,奴還未報生死大恩,便是死,奴也是斷不肯離府的!」
「我一」她微微睜開了渾濁的眼。
她看見了。
她看見那一年陵花江畔, 身著月白色長衫的探花郎躍身一縱,將她自江中救起。
她看見大名府的監牢裡, 他鬢散須長卻端坐如松,手中還捧著泛黃的書卷。
她看見周府的書房門外, 他與調皮的白貓撞個滿懷, 然後含笑抱起貓遞過來。
她還看見, 她等了很久很久,他終於匆匆而來,焦急間連青色官服尚未來得及換。
此番,他終於為她而來, 可她的一生卻走到了盡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這一生啊,她未曾吐露半個「愛」字,卻愛他愛到入骨。
入骨了啊。
琴娘一生的執念就是周府,她去世後, 牌位被我爹娘安放到了周家的祠堂,日後受世代周氏子孫香火。
鳳娘的衣冠在玉泉觀,我便把琴娘安葬在了玉泉山。
我想著, 如此, 她和鳳娘這對歡喜冤家便可以在地下繼續打牙犯嘴、互相揭短了。
如果在泉下相見, 琴娘一定會笑話鳳娘:「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鳳娘也一定會不甘示弱:「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
想到此, 我又哭又笑,大顆大顆的淚珠垂下來, 洇湿了墳前的片片黃紙。
我與九郎的幼子貞哥兒已經十歲。
他見我又哭又笑, 忍不住好奇地問:「娘, 這墳裡埋的是誰?」
我道:「是你的外祖母。」
貞哥兒不解:「周府裡的才是外祖母啊。」
玉泉山林繁翳勝,山花爛漫。
一陣輕風拂過,百鳥爭鳴, 嘰嘰喳喳,像極了昔日的舊時光。
我挽著貞哥兒的手,迎風含笑道:「她也是。」
-完-